想至此处，沈时骞神情微舒，又听他遗憾道：“若是我早些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们，或许营救谢公子的机会就更大些，但我当时被父亲禁足家中，唯一能替我传递消息的侍从，就是沈兄你方才见过的子华，也因为上次我让他偷溜出去而被打了二十大板，打完关押在府中，前两天才被放出来。”
“周小公子不必自责，现下也不迟。”说完，沈时骞作揖行礼道：“我代谢旻向周小公子说声多谢。”
周岘连忙回礼：“沈兄客气了，这是我自己愿意去做的，谢公子才情品性卓然，乃我辈之楷模，更何况.......”
更何况谢公子是婉儿的表哥。
他支支吾吾道：“我.....理应这么...这么做。”
沈时骞没去追问他口中的“理应”二字缘由，袁浣山曾说过，这位周小公子心里爱慕谢旻的表妹，却因为胆怯，始终不敢表明心意。
他看着周岘微红的脸，淡淡道：“周小公子费劲心思逃出来，可是要去秦宅？”
猝不及防地被人戳穿了心底事，少年的脸顿时红到了耳后根，连忙否认：“没......没，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一时半会会儿没想好别的理由。
沈时骞心中了然，道：“周小公子见到谢旻的家人时，若是方便，代我向他们问声安。”
“好。”话刚落音，他才发觉自己露馅了，神情有些慌乱。
沈时骞并未多说什么，只作揖道：“多谢，就此别过。”
周岘微微俯身，作揖回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随后往秦宅方向走去。
自那日谢旻入狱以来，柳姨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即使秦婉告诉她表哥在牢中安然无事，柳姨娘还是没办法放心，秦婉也不敢将周岘帮忙的事说出来，这一个月，秦婉一直守在母亲院子里，不敢离开半步，然而事实是柳姨娘害怕她与宫里那位再有瓜葛，才强迫她在院子里，在自己跟前，好歹在能时刻看着。
这些天，秦监副远远看见柳姨娘就绕着走，生怕她又来找自己，后来索性不回家，在钦天监躲了大半月，大娘子见主君日夜不着家，还以为是钦天监公务繁忙，为此心疼了好几回。
临近酉时，周岘瞧着秦宅大门，从怀里拿出子华画的图，对照了两眼后，从左侧绕到一条小巷子中，刚进小巷，远远便瞧见小巷尽头处坐着婉儿身边的侍女彩蝶。
见四下无人，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彩蝶正坐在后院门槛上昏昏欲睡，忽地听见了脚步声，她立刻惊醒，转过头一看，见巷中有人走了过来，那人还穿着周府家仆的衣服，她下意识以为是子华，连忙起身朝他挥手。
等人逐渐走近，她瞳孔骤然放大。
这哪里是子华，分明就是周小公子。
周岘有些窘迫，道：“说来惭愧，不过眼下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彩蝶立刻会意，道：“公子您等等，我这就去请姑娘。”
话刚落音，却不料柳姨娘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彩蝶，你在同谁说话？”
彩蝶连忙朝周岘摆手示意他快离开，随即关上了大门，对柳姨娘道：“刚才见巷子口有一只猫，想捉来替姑娘解解闷，不巧一阵风吹过，那猫儿叫了好几声，或是吓着了，一溜烟地爬上了屋檐。”
柳姨娘并未起疑心，只是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忧虑道：“快酉时末了，你且去门口看看，主君回来了没有？”
其实她心里明白主君这些天是在刻意躲着自己，可现下她实在没办法了，明日旻儿的案子就要开审，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始终不得安宁。
“姨娘，有几件事我忘了同您说，早上我去库房拿栗米时遇见了赵叔，他说主君今儿不回来了。”
柳姨娘叹了口气，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彩蝶乘此机会忙道：“姨娘歇会儿吧，这些活儿做久了对您眼睛不好，姑娘昨儿还嘱咐我看着姨娘您呢。”
柳姨娘伸手揉了揉眉心：“也好，我进去歇会儿。”
彩蝶心中窃喜，连忙上前扶住她进了屋。
柳姨娘刚躺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道：“你替我看着姑娘，千万别让她.......”
彩蝶立刻道：“姨娘担心的事彩蝶都知道，彩蝶一定会好好看着姑娘的。”
柳姨娘这才放下心，缓缓闭了眼。
服侍姨娘睡下后，彩蝶赶忙退了出去，随后溜进姑娘房间。
秦婉正在炼字，虽心不在焉，但一刻也没停下来过，见彩蝶慌慌张张，便问：“出了何事？”
彩蝶关上房门，悄声说：“姑娘，方才周小公子来了。”
秦婉一怔，立即放下笔起身，惊讶道：“周公子？他怎么会来？他不是被禁足在家吗？”
“我也不知，不过他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周府家仆的衣服，看样子定是偷偷跑出来的。”
秦婉心一紧，连忙问：“他现在在何处？”
彩蝶稳住她，小声道：“估计还在秦宅附近。”
“可是现下母亲不准自己离开院子，要不然这样，我写一封信，你帮我带给他。”
“姑娘。”彩蝶叹了一口气，道：“周小公子他是想见姑娘你呀，如若不然，何苦自己用这样的法子偷跑出来？”
“若姑娘想好了去见周小公子，现下正是个好时机，姨娘方才回屋子睡去了。”
秦婉垂下眼眸，面露犹豫，她心里又怕，周岘虽然从未对她表明过心意，可是她不是傻子，可是像自己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他这般付出。
“姑娘？”彩蝶唤了一声。
“走吧。”秦婉收回思绪，露出微微发红的眼眶，道：“有些事，我应该同他说清楚。”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秦婉特意换上了彩蝶的衣服，刚出巷口，远远就瞧见周岘站在一颗玉兰树下。
真到了人面前，秦婉反而有些退缩。
彩蝶喊了一声：“周小公子！”
周岘连忙回头，秦婉的面容就这样忽然闯进眸子，只是一瞬，他便红了脸，眼神闪躲，不知看往何处。
彩蝶掩嘴轻笑了一声，小声道：“此处太过显眼，公子和姑娘还是换个地方聊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栖水桥头，天边的晚霞倒映在两人眼眸里，周岘迎着晚风，率先开了口：“秦姑娘.....先前我....我有些事，所以没能......”话还没说话，便见她对自己俯身一拜。
“周公子，谢谢，谢谢你那日去刑部大牢探望我表哥，我知道你被家人禁足一个月，都是因为我，我心里十分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周岘连忙伸手想要扶起她，可是又不好意思去碰，只得收回手道：“秦姑娘不必客气，谢公子才华卓然，我心底十分敬仰他，何况谢公子又同我堂兄交好，所以，这都是应该的。”
秦婉摇摇头，道：“表哥说过，人这辈子不可能做到不亏不欠，欠钱、欠命都可以还，还了也就了无牵挂，但唯独不能欠的是情份，周公子，我已经欠了你许多，也不知道如何偿还。”
“不不不，我无需你还，我所作之事皆出自本心，是我自愿的，我不想你为此心里有人任何负担！”
话罢，他意识到不对，想解释，可是心里又存在一丝庆幸，索性不作声了，也不好意思看她的反应。
秦婉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岘一愣，唰地红透了半张脸，还好此刻太阳已经落了去，不然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婉笑道：“你慌什么，我又没说要以身相许。”
周岘脸更红了。
晚霞渐渐褪去，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淡了几分，手搭在栏杆上，望着远处，道：“纵然我想以身相许，你家我也是高攀不上的。”
周岘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她讲。
“当然，即便没有门第，我也不会这样做，还有，若我真的这样做了，依你的品性也断然不会接受，对不对？”
周岘微微偏过头，看着她，眼里带着光点了点头。
秦婉莞尔一笑，但语气却有些悲凉：“可是，周公子，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宫里那道旨意，所以，欠你的情份，或许我只能下辈子偿还了。”
她不能让周小公子这样的人耗在自己身上，即便她知道自己不会入宫，但不可能同大理寺少卿之子在一起。
声音不大，却如同平地惊雷，周岘呼吸一滞，眸子瞬间暗淡下去。
她终于主动说起了这件事。
婉儿入宫为妃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各大贵族世家，起初他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别人胡乱编造毁坏婉儿名声的，直到子华从彩蝶口中得知，宫里传了圣旨，千真万确，那一刻，他恍惚了许久，那日除夕，在南亭湖畔，他掩饰得很好，对方只字不提，他当然也没有理由贸然相问。
然而现在，他的心思已经不再是秘密，那么，他想，自己可以一问。
晚风拂起桥头翩翩起舞的杨柳，他轻声问：“你心里是愿意的，对吗？”
声音有些哽咽，像是随时可以被风吹散。
秦婉一怔，须臾，默然点头。
周岘凝视着她，眼角微微泛红，原本攥住衣角的手此刻如同被抽尽了浑身的力气，缓缓垂了下去，他隐隐约约知道她与陛下的一些过往，但心里是始终抱着一丝侥幸，可如今亲耳听见她说出来，心里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般，无所适从。
他自幼饱读诗书，性子却胆怯懦弱，他羡慕兄长那般潇洒自在，可以不拘名利，尽情遨游山水，任父亲打骂也绝不妥协，可这若是放到自己身上，他定然做不到。
恍惚间，想起了五年前在京云寺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话说得多，也可以被人夸赞。
所以，他这一次，自己是不是应该勇敢一回。
凉风吹过，似乎有星星点点细雨落在湖面上，泛起一阵阵涟漪，不远处的彩蝶拿着两把雨伞，朝两人招招手。
他们，该各人回各人那里去了。
秦婉再度朝眼前人俯身一拜，道：“周公子，下雨了，回去吧。”
见眼前人不动，她只得转身离去。
周岘捏着拳头，雨丝打湿了他额头，顺着脸颊滑落。
彩蝶打着伞迎了上去，见姑娘脸色不太好，又看了看身后的周小公子，连忙将手中的雨伞塞进她手中，道：“姑娘忍心周小公子一人淋雨？快些把这伞送过去，若叫人淋湿，生了病也不好。”
秦婉站了会儿，才接过雨伞，转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周岘就这么望着她，直到人来到面前，他微微偏过视线。
秦婉叹了口气，将手中雨伞放到他手中，刚想放下手，却被他回握住，只是一瞬，他就放开了。
伞又重新回到她手中。
秦婉眼里有些不解。
周岘退后两步，重新回到雨中，深呼了一口气，郑重道：“秦姑娘，我心悦你。”
二人隔着雨帘相望，她握着油纸伞的手一紧。
“虽你已心有所属，但我不会放弃。”
“只要你还未入宫，我便还有机会。”
“我自小性子弱懦，可是这一次，我想勇敢些。”
“若是姑娘不想见我，我定然不会出现在姑娘面前。”
“只要姑娘安乐，我便满足。”
说罢，他朝她作揖行礼。
“秦姑娘，还请原谅子危的情难自已。”
子危是他的字，半月前，父亲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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