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国子监应圣恩承接经筵。
集贤门至彝论堂左右两侧站满侍卫,领头之人乃是两位将军,他们明盔甲胄,腰间佩刀。百官皆戴乌纱帽,着大红补子圆领,于北面拱立。
监生们头戴儒巾,身着襕衫,列队站立在庭院中。
谢旻被祝司业安排在诸生首列,行万跪拜之礼,她抬头望去,只见那彝伦堂御座之上,十四岁的明宣帝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黄色龙纹云肩通袖膝襕袍,腰束玉带,稳重之余又带着些许稚嫩。
御座两侧分别是近侍内臣与锦衣卫,御桌前,吏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张亭山身着巧金缚袍,手持《大学》经之一章,为君侍讲。
谢旻记得第一次见这位少年天子是在秦宅后巷一处破仓廪,那时他蜷缩在角落,满眼警惕地看着自己,如今已过五年,当初那个北霁王府的小世子如今眉眼间初显帝王之气,只是,她又想起了郡主。
自古君王无情,如今郡主掌控朝堂,若这位少年天子心中暗埋猜忌,日后,又该如何收场。
经筵侍讲共分为三轮,张亭山身后还有几位知经筵官,此外祭酒大人也将上前侍讲。
一个时辰过后,第一轮侍将完毕,众人得以歇息片刻,纷纷前往掌馔厅用午膳。
因为国子监举办经筵,百官都将于此用膳,今日饭菜显然不同于往日,鸡鸭鱼肉、各种果蔬应有尽有,只不过,朝臣与监生们分桌而坐,连菜品也大相径庭。
监生们的饭菜依旧是清汤寡水。
谢旻刚打完饭,就看见一名弟子当众发怒,只见他一把推开打饭的膳夫,对其拳打脚踢,随后,众人只听见“砰!”地一声,伴随着铁链相互碰撞的声响,不远处正在巡视的掌馔听闻异响,为了不惊扰外厅各位大人用膳,他立刻派人将那名弟子给抓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掌馔厅每日都会发生,监生因对膳食不满,借着膳夫戴罪之身,对其拳打脚踢,以此宣泄。
只不过,祭酒大人昨日才警告过,眼下那名弟子竟然置若罔闻,再度犯案,这让其他弟子心中敬佩,纷纷朝他看过去。
谢旻放下手里的食盘,想要去扶那名膳夫,梁坤伸手拦住,劝解道:“你别管这些,当心惹祸上身,那些膳夫原本也是有罪之人。”
谢旻知道梁坤是为自己着想,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有罪之人自律法惩戒,也不应当由国子监弟子对其任意欺辱,若是他们其中有被构陷至此的?岂不冤枉?”
梁坤愣在原地,一直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须臾,道:“谢兄说的不无道理。”
谢旻突然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重,忙道:“抱歉,我失态了。”
她只是想起了杨父与杨絮之事。
杨道上前拍了拍梁坤的肩旁,随即问谢旻:“你方才那句话是何意?难不成那些膳夫身上有冤假错案?”
谢旻哑然,她不想将杨道与梁坤牵扯进来,只道:“我大抵是猜测罢了。”
杨道没再说话。
谢旻放下食盘,将那名倒在地上的膳夫给扶了起来,仔细一看,发现这人竟然是杨父?
此时的杨父喘着气,浑身颤抖着,有些站不稳,随即后退了几步,朝眼前这位小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道:“多谢公子。”
“无事。”
谢旻眉头紧蹙,心中酸涩,她答应过杨絮要好生照料他的。
可如今,她如何向杨絮交代。
饭桌上,谢旻一直沉默不语,梁坤与杨道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为何今日宴南兄如此反常。
半柱香后,谢旻放下碗筷,对二人道:“你们二人先走,方才在经筵上有一处不太懂,我想去藏书阁查些资料。”
杨道不解,道:“那些侍讲官都在外面,你直接去请教不就可以了?”
梁坤应声附和。
谢旻摇摇头,解释道:“话虽如此,可想必各位侍讲官为陛下侍讲已然劳累不堪,我不好再去叨扰。”
闻此,杨道也不好在说什么,只是嘱咐道:“你快去快回,万不能误了经筵。”
“我心中有数,放心。”
杨道二人走后,谢旻又坐了会儿,等掌馔厅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后,她走到杨父面前,轻声道:“杨伯父。”
杨父一愣,左右张望,有些慌乱,不确定地问:“公子……可是再叫我?”
谢旻点头,随即道:“我昨天见过您女儿杨絮。”
杨父瞪大眼睛,手中的饭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正在收拾的膳夫们听见声响纷纷朝他们二人看过去,谢旻连忙俯身将饭勺捡起递给他,续道:“我有些话想问问您,眼下不方便,今晚子时,可否见上一面。”
杨父想起女儿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良久,等掌馔厅只剩他们二人后,他当即跪在地上,朝谢旻口头,呜咽道:“求公子给小女带句话,让她不要再管我这个将死之人了,没用的,没用的啊!”
谢旻心下一惊,连忙将人扶起,问:“伯父,您这话是何意?”
杨父眼里满是愤恨与痛苦,最终什么也没说,忽地,他眼眸一颤,看向侧门。
谢旻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只见掌馔带人从侧门进来,他对杨父骂道:“还杵在这做什么?活不用干了!”话罢,他又将目光移到谢旻身上,冷声道:“监规第三十四条,膳后速离掌馔厅,不得再此逗留,你可是忘了昨日祭酒大人的话了?难不成你想被逐出国子监?”
闻此,杨父立马下跪求饶:“掌馔大人,都是我的错,不关这位公子的事,您要罚就罚我!”
掌馔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来人,将他拉下去,杖二十。”
“且慢!”
谢旻将人挡在身后,直视着掌馔,道:“是弟子之过,还望大人宽恕他,弟子愿接受任何惩罚。”
掌馔嘲讽道:“他是你什么人,要这么护着?”
谢旻摇头,道:“今日国子监举行经筵,若是大人此时刑杖罚,传到了圣上耳朵里,祭酒大人那边,想必您也不好交代。”
掌馔眯着眼看着她,啧啧叹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过,就算我今日不罚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倒要看看,你能护他几时,还有今日你违反监规之事,我会一一上报给司业,在你的考录簿上添一笔,哼!”
谢旻双拳紧攥,眼下,她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掌馔离开后,杨父险些再次瘫倒在地,悔恨道:“公子,我不值得啊,你何苦如此,我拖累了女儿还不够,如今还要连累公子你,我就是个祸害,真是该死!”说罢,他猛扇了自己好几巴掌。
“伯父!”谢旻连忙拦住他,劝解道:“我答应过杨絮,好好照料您,自是不能食言。”
杨父一愣,绝望地摇摇头:“傻孩子啊,我告诫过她许多次,她就是不听,如今还要将公子你牵扯进来,公子,不算数的,我是她父亲,我说不作数就是不作数,公子实在不必为了我这般草芥之人与掌馔为敌,莫误了你的前程啊。”
谢旻坚定道:“百姓之命若如蝼蚁,我亦愿为之筑巢庇佑。更何况,我的前程自是握在自己手中,不必卑躬屈膝委求他人。”
杨父抹了抹眼泪,又叹了几口气:“公子年纪尚小,唉,公子,你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以后离我也远些,越远越好。”
见他要走,谢旻又喊了一声:“伯父。”随即朝外看了一眼,怕误了经筵,只能再次嘱咐他:“伯父,您答应我,子时之约,我有话问您。”
杨父佝偻着身子,转身过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点点头。
谢旻见此放下心来,随后往外走去。
杨父看着谢旻的背影,眼眶湿润,他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谢谢你啊,小公子,上苍会保佑你的。
谢旻在赶往彝论堂的路上,遇上了先前因闹事的那名弟子,只见他正一瘸一拐地努力往前走。
看样子,是被拖出去打了一顿。
原本她不想理会这人,毕竟他动手打了杨父,可见人这副模样,她又放慢了脚步,对他道:“经筵快开始了,可要我扶着你走?”
那名弟子捂着自己的腿,眉头挤成八字形,看了她一眼,随后将手臂伸出去,道:“多谢。”
谢旻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彝论堂方向走去,途中,她道:“我心里挺佩服你,但是并不认同你的做法。”
那名弟子冷笑了一声,回道:“人人都说你谢晏南才高八斗,又有郡主庇佑,纵然将来是以监生身份入仕,前途也不可限量,自然不会认同我这样的人。”
“是吗,可若是我生性懒惰只懂坐享其成,不愿在读书这件事上下苦功夫,郡主可还会庇佑我?说到底,我如今也只算是一枚还有些价值的棋子,而这些价值,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不是旁人给的。”
那弟子看了她一眼,又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发挥你的价值,将这国子监中的一窝蛇鼠给端了。”
谢旻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程老先生那般人物尚且都做不到,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弟子。
那弟子冷哼一声:“方才还不振振有辞说不认同我的做法,现下这么快便妥协了?”
谢旻道:“我并非不认同你这个人,相反,每个人都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来成就自己。我只是不满你那般对待膳夫,纵然他们有罪,但与你无关,你为何要欺辱他们?”
“因为他们每日都做一样的饭菜,难以下咽。”
谢旻心中无奈,这绝不可能只是因为菜难吃。
“掌馔厅里的膳夫虽是有罪之人,但已被充作膳夫,这已然是一种惩罚,而且监规有言,不得辱骂膳夫,但你已然是欺打,更何况,膳夫每日所作饭菜全由掌馔支配,你欺辱膳夫又有何用?”
那弟子顿时停下脚步,将手臂收回来,怫然怒道:“谁让他们一个个都不争气,不知反抗,那掌馔私下里不欺辱他们吗?我就是要打他们,打醒他们,打到他们一起反抗为止。你于其在这里说教我,不如去问问司业大人,他那座三进三出的办公安寝之地是怎么来的,我们的膳银又是怎么慢慢没的,还有那赵典簿,想必你第一天来就见到过他了吧,他什么人我不信你看不出,这些年他赚得也不少,那这些银子都是哪里来的,都是我们头上搜刮来的!”
他眼里满是不屑,续道:“别自诩清高,读书人又怎样,读书人就打不得人骂不得人了?那些个穿红袍戴乌帽的,个个都是读书人,读书之人无耻起来才是最可恨的!”
说完,他不等谢旻说话,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谢旻站在原地,沉默无语,心道,他们若是敢反抗,何故还会在这做膳夫,早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等她赶到彝论堂之时,除却圣上,其余人皆已就位,站定后,她似乎感觉前方祭酒大人瞪了自己一眼。
杨道见谢旻与那人一前一后过来,悄声问道:“你怎么和姚简文一起过来了?”
“他叫姚简文?”
“他每天在掌馔厅带人闹事,你竟然连他名字都不知。”杨道顿时松了口气,姚简文这个人性格怪异得很,他混日子那几年都不愿同这个人有任何来往。
“我自是知晓他每日闹事,只是未曾注意过他名字,对了,他是何来历?”
这姚简文在掌馔厅闹了这么多次,除了责罚,似乎也没有听说要将他逐出国子监的意思。
“他祖父是吏部尚书姚启。”
谢旻了然,难怪,只是从方才的交谈来看,他倒不像是出身官宦之家。
二人刚说完,明宣帝就在内臣的护佑下入了座。
众人行完一系列礼节后开启第二轮侍讲,期间偶有圣上开口言意,自有朝臣恭敬解答,他们这些太学生们只能在下面听着。
此刻谢旻思绪早已飘到远方,她满脑子都是杨父之事。
她自是知晓,等陛下一走,掌馔会立即对杨父刑杖责,所以,她必须在今日将杨父解救出来,亦或者,将那位掌馔拉下马。
想到这里,她抬眸看了一眼御座上的人。
经筵过后陛下要见她,所不知陛下用意,但这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只是,就像她昨日对杨絮说的,若真是告到了陛下面前,杨父恐怕会再次陷入危险。
或许,还有个法子。
那就是像姚简文一样,闹,只是要闹到圣上耳朵里,闹得人尽皆知,闹得众人不得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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