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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骤然而下的一场暴雨直至卯时末才渐渐停息，京师大街上行人匆忙，坑洼之处，积水飞溅。
国子监十三名太学生闹事而被打入刑部大牢的消息迅速传遍街头巷尾，人人口中都谈议论此事，尤其是那些读书人。
按理说，国子监监生闹事早已不是什么奇闻异事，最初，他们听闻那十三名太学生是因一份饭菜而闹事之时，全然只当是个笑话，但后来又传出是因为国子监管事贪污膳银，那十三名太学生公然站出来与十几名朝廷官员对峙，要求彻查贪污案。
‘贪污’二字，对这些满腹报国热血的年轻学子来说就是一根心头刺，是断然容不下的。
于是他们纷纷联名上书要求释放这十三名太学生，还将带头闹事的谢旻奉为儒生楷模，当街游行，呤诗作赋赞美其高尚气节，但这场游行仅仅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被锦衣卫拔刀制止，众人哄然而散。
原本这件事已由圣上指定刑部办理，但现下京都学子聚众抗议，事态逐步发酵，朝廷不得不重视。
皇宫内，明宣帝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他翻着翻着发现接连七八本折子都是关于那十三名太学生，便对身后的起居注官问道：“先生，您认为此事怎么看？”
被唤作先生的人名叫周宥，年二十八岁，嘉和元年进士出身，师从内阁前首辅程暮程老先生，前年被程暮举荐，一同教导天子，后就任起居注官一职，除平日记录天子言行外，还有进言献策之责。
周宥一身圆领官袍，眼戴叆叇，持册执笔，一副儒雅沉稳的模样，他拱手回道：“陛下既已将此事交由刑部，刑部也自当秉公办理，陛下无需为此事忧虑。”
明宣帝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放下手中的朱笔，又问：“朕记得当年那帮学子因长姐监国一事在城中大闹，最后开了恩科才平息此事，若是如今这太学生一案，刑部最后查出的结果不足以服众，那帮学子又如同当年一样闹事，该如何？”说罢，他侧眸看向周宥，续道：“朕记得那时先生对开恩科一事颇有反对。”
他记得不仅是反对开恩科，先生还在文华殿外将长姐说教了一顿，当时长姐愤然离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看见长姐踏入过文华殿一步，更未再同先生说过一句话。
周宥合上手中黄册，回忆起当年之事，他蹙着道：“法乃立国之本，万不可受他人言论左右，若学子生事，自当依律处置。”
明宣帝若有所思，忽然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朕记得先生祖上皆是史官出身。”话音刚落，便看见吕公公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
周宥退居一旁，没再说话。
明宣帝顿时眉头一皱，怕又是长姐的命令，果不其然，只听吕公公道：“陛下昨夜身子受了寒，太医嘱咐过，这驱寒汤药一日一服，万不可懈怠。”
明宣帝盯着眼前这碗汤药，沉思片刻后，才端起一饮而尽，随即整个身体靠在龙椅上，喉咙里的苦味久散不去，他望着乾清宫屋顶，顿感压抑。
周宥见状，刚想要开口规劝，便见陛下起身端坐，虽面带沉闷，但好在认真批阅奏折，他打开黄册，再次提笔记录。
吕公公小心翼翼地端走了汤碗，看了周大人一眼后，缓缓退了出去。
此时，褚宁郡主正坐在殿中细心地擦拭着父亲遗留给自己的佩剑，侍女青禾走过来耳语了两句，褚宁郡主勾起一抹笑，道：“这剑许久未曾出鞘，但依旧不减当年锋利，当真是把好剑。”
青禾附和：“王爷所留之物，定然不同凡响。”
闻此，褚宁郡主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随即又叹道：“这把火，烧得还不够。”
青禾领会其意，只不过，她有些犹豫，于是问道：“郡主，若是这火烧过头了，谢小公子脱不开身怎么办？”
“我即选中了她，自然是信她，她若是能自救，再好不过，如若不然，陛下也会保她，毕竟昨夜那些朝臣都知道了陛下原是要单独传召她的。”
青禾点点头，她刚转身没走几步，便见侍卫徐翊闯了进来，她立刻关上门，伸手拦住他，警告道：“徐翊！郡主未传唤你，怎可私闯！”
“让他进来。”
听见郡主开口，青禾这才放下手。
徐翊心急如焚，匆忙朝青禾行了一礼后便推门而入，一进门，他直接“扑通！”一声跪在郡主面前。
见他这副摸样，褚宁郡主心中了然，她将剑收回鞘中，小心翼翼放回原处，随即才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冷声道：“看来你师傅说的话，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徐翊叩头道：“徐翊自是有罪，任由郡主责罚，但恳请郡主网开一面救救谢旻。”
褚宁郡主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地上跪着的人面前，叹道：“这些年你也是一路看着她走过来的，为什么不愿相信她能自己护住自己？你如今过来跪在这里求我，无非是觉得你心中觉得你能护她，可是你能吗？你只是本郡主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卫而已，将来她入朝为官，步步都是在刀尖上，于其依靠别人护她，不如让她自己丰满羽翼，自己护自己。”
徐翊跪在地上沉默不语，这番话像一根根针扎在自己身上，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郡主所言句句属实。
可是，他答应过柳姨的，他怕万一，万一谢旻出事该怎么办？
半晌，他才抬头，凝重道：“郡主，徐翊明白您的意思，可这一次，求您帮帮她。”
褚宁郡主无奈地摇摇头，随即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这般大张旗鼓地来求我，若是别人看见起了疑心，她可就更加危险了。”
徐翊一愣，猛然后背发凉，郡主说得对，自己是太过冲动，未能思虑周全。
见他似乎冷静了些，褚宁郡主又道：“现下不是你们二人逃难之时，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人想要护住她，你想要在她心中占据一些位置，就要拿出真本事出来，青梅竹马的，又算得了什么。”
“想必你也知道，知道谢旻真实身份的不止你一个男子，本郡主就听闻京郊园那个叫沈时骞的，曾经是谢旻的舍友吧，从昨夜就一直跪在内阁次辅张亭山府宅门口，虽他亦是求人，可他乃四品知府之子，将来登科及第，能给谢旻的帮助远远多于你。”
“若你还只是本郡主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卫，你觉得，你在谢旻心中的份量又还剩几分呢？”
徐翊眼神有些慌乱，又有几分沮丧，但紧接着又变得坚定起来。
她不是那样的人，他相信，自己在她心中始终有一个位置。
褚宁郡主道：“起来吧，她会平安无事的。”
徐翊心中石头落地，连忙叩头谢恩，临走时，他回头朝褚宁郡主说：“郡主的一番苦心，徐翊意会，我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等师傅回京，我会自行请罪。”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会儿，续道：“有一句话，我想对郡主说，我不奢求能在她心中占多大份量，但我一定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心里始终有我的位置，是亲人，是朋友，亦或是故人，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只要她活着，因为，我答应过柳姨，要好好照顾她。”
说完，他紧握住腰间佩刀，快步离去。
徐翊走后，青禾推门走了进来，她语气颇有不满道：“这个徐翊，当真是冲动，简直毫无规矩可言，也不知道郡主您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
褚宁瞥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慵懒道：“年轻人做事毛躁，等徐尤回京好好治治他，多吃几次亏就好了，你手里提着什么？”
青禾有些犹豫，但还是打开了食盒，里面装着一份糕点，她拿了出来摆在桌上，褚宁郡主一看，问道：“木荷糕？这是秦宅柳姨娘托人送来的？”
曾经她还在北霁王府之时，就多次听见这木荷糕的名字，只是，柳姨娘一个深宅高院里的女子，哪里有能力托人送入宫里来。
青禾支支吾吾回道：“郡主，这是陛下方才命人送来的。”
褚宁郡主顿时眼神一冷，自嘲道：“我送了他一碗驱寒的汤药，他便命人送了我一份木荷糕。”
青禾面色凝重，安慰道：“陛下自小与那秦家女儿交好，心中定然是难以割舍的，郡主您不准秦家女儿入宫，陛下年轻气盛，难免糊涂。”
褚宁冷笑一声：“糊涂？一个小的糊涂，身边一个老的也老糊涂了？平日里满口规制祖训，现下为何又不规劝了？”
青禾不敢作声，她当然知晓郡主口中所说的老糊涂是指谁。
“既然他执意如此，你去派人将沈炼将军的女儿接入宫中，还有，让徐翊带人守在北霁王府与秦宅交界之地，万不能再让他与秦婉接触。”
“是。”
“等等！”
青禾折回身，问道：“郡主还有何吩咐？”
“将这份木荷糕送给柳姨娘，直接说是本郡主送的便可。”
她相信，柳姨娘看到这份糕点自然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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