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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九韶这一晚却未能回家，只能让人回府捎了话。他这几日几乎都在忙着西戎国相关军备事务，因原先定下带兵征讨西戎的将领孙蕃突受重伤，而大军出征在即，一时难以觅得合适的主帅人选，他颇为此事心焦。
“孙将军本就熟悉西戎地形，历经这几个月在金山城的演练，也已对西戎作战颇有经验了，又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带兵出征不成问题。谁能料到这个节骨眼上突然……”
李九韶便问兵部主事：“你怎么看？”
主事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答道：“按着吏部最新晋官选吏的名单，这一批拟提拔的将领有徐奂、程平等等……新提上来的这批将领，正是士气高涨，一心报效君恩的时候。您看主帅是不是就从这批将领中选任？”
李九韶摇摇头，道：“取来三品以上将帅的履历给我看。”
这一夜他通宵未眠，召来下属一同将这些将帅履历飞速过了一遍，一张纸上数个名字被他勾勾划划，最后只剩下了三个。
除了另外两名将领之外，还有宋维安。但经逐一比对，既有西戎国征战的经验，又有独当一面指挥作战的才能……他权衡良久，仍觉得宋维安最为合适。
但以宋维安这样的性格和党派立场，是否愿意听自己的调遣，他拿不准。
他看了看尚墨黑的天色，想了想，出了门翻身上马，径奔京郊西林营。
*
宋维安没有想到李九韶会突然来到西林营要见自己。李九韶一夜未睡，又纵马奔了一个多时辰，来到西林营见到宋维安时才是晨曦微露。
宋维安一边和他见礼，暗自揣测他的来意时，李九韶已经问道：“将军这两年可曾领兵打过仗？”
宋维安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面前突然浮现出沈朝彦深不可测的眼神。烛火摇曳之下，沈朝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倾身向他，面上是推心置腹的神情：“你和冯登是我在西林营中最信任的人。这几年只怕朝中局势不安稳，你尽量不要出征，留京戍卫京师即可。”
宋维安也明白，他无非是看中了自己手下兵力，如京中有变，自己能成为他在乱局中制胜的筹码。
他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不管自己乐不乐意，也不得不听他的。
李九韶见宋维安目光游移，索性直接道：“孙蕃受伤，西征军苦无主帅。我参详人选，觉得将军可用，不知你意下如何，可有顾虑？如无，我便向皇上举荐你。”
宋维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也曾有过少年意气的时候，但那一腔热血已经随着身居高位后疯狂滋长的权欲利欲而渐冷。自从投靠了沈朝彦，他渐渐开始为其所用，有些原先为他不齿之事，他如今已乐见其成。
他有些感叹地看着面前的人，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李九韶，和上次与他交手的顾丛嘉……那一心为公而不计私怨的风格，如今于他看来，竟觉得陌生又熟悉。那是沈朝彦和梁王决计不会有的。
他举目四望，发现李九韶和自己一路漫步走来，竟不知不觉登上了西山的山腰。一轮红日自东边跃出，骤然间光芒万丈。俯瞰时，只见营房错落整齐；极目眺望，能见得天高地阔，平野广袤，是大千世界，也是人间烟火。
他深吸了口气，忽觉一颗仿佛已经波澜不惊的心再度热烈跳动起来。
沈朝彦的面孔渐渐在他脑中淡去，模糊。他道：“末将愿往。”
*
镇国公府此时却已经急得不可开交。
前往行宫的乔以龄和织霞一夜未归，家丁们早已被遣出四下寻找，却杳无消息。长随文吉奔到部衙去找李九韶，才知他连夜去了西林营，顿时急得捶胸顿足：“我的爷，怎么就这么巧！”想了想，只得一路又奔去西林营。
李九韶正因得了宋维安的应诺，大感快慰，回营房的路上忽见自家长随文吉被人拦在栅栏外头直跳脚，一副急得恨不得抹脖子的模样，顿时心下一沉，急步上前问道：“家里出了事？”
文吉见了他，如蒙大赦，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热汗冷汗，急道：“爷，少夫人……到现在还未回！遣人去问了宫里的公公，说早在昨日就启程了，她……”
李九韶未听完便拉过马一跃而上，急奔出营。
*
许明娴心里装着事，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一忽儿担心皇帝和太子会在路上出事，一忽儿又害怕顾丛嘉读不懂那封信，犹疑很长时间后终于做了决断，一大早便起身去了凝春堂中太后的宴息之处。
太后却早已起来，正由人为她梳头，见着许明娴便笑问：“没睡好么？看这眼下青的。”
许明娴忙道：“可不是。昨日我听家里人传信说母亲染了风寒，她一向身子骨弱，虽是小病，我也不甚放心，因此一夜没好睡，想回去看看她……”
太后不由得关心起来，点点头吩咐道：“取些疏风解表的药，给郡主带上。”
许明娴自凝春堂出来，正遇上十四岁的小太子萧钧前来给太后请安。小小少年郎已经颇有威仪，见到许明娴时，脸上才露出笑意：“表姐。”
许明娴在他身边站住，低低道：“稍后启程时，我和你一起回去。”
萧钧一怔，许明娴却已快步离开。
*
皇帝自行宫起驾之时，太子车辇紧随其后，许明娴一行便也一同随行。
许明娴只看着太子车辇，吩咐车夫：“紧跟着太子马车。”她正欲上车之时，却见不远处一身戎装的顾丛嘉目光飞快朝这边一掠，不由一怔，再看时却见他已收回了目光。
许明娴的马车没行出多久，便觉忽地停了下来，侍女便撩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有棵树倒下来挡住了路……”
许明娴颇觉诧异。因自己的马车是缀在队尾，这棵树怎的就这般巧，恰恰在前面车队通过之后倒下来，偏偏只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但此时却也无法，怔了怔，看那几人合抱粗的大树断然不能轻易抬起，却又没有别的路可供迂回，又因皇帝与太子的车队已经行远了，也不方便惊扰圣驾叫人帮忙，只得转头先返回行宫。
前面车队中随驾的顾丛嘉却打转方向，自远处静静拨马而来，看着许明娴的马车调头而去，无声松了一口气。
她再如何想保护太子，也不能将她自己置于险境。
他慢慢转过头，盯向前方控马前行的萧锻，目光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杀气。
*
乔以龄猛然自梦中醒过来时，天已大亮。
她竟就这样在自己用树枝搭建起来的遮蔽所中度过了一夜，一开始时还提心吊胆不敢睡，后来实在是困得不行，便紧紧握着那把刀睡了过去。
她并不是第一次在野外过夜。乔君蘅带着她和弟弟出游时，也曾在郊外露宿过，还教了她些野外生存之道，她才不至于慌了手脚。
她努力提起精神，自林草中开辟道路，一路在树干上用小刀划出印痕，以免迷失方向。就这样不知又走了多久，她才走上回城的官道，警觉地倾听四下动静时，便听见隐隐的马蹄奔腾之声。
她心下大起惊觉，先是谨慎地隐身在密草之中，看着那行人马渐行渐近。
她终于看清了，那为首之人，正是她的夫君。
一瞬间勉力打叠起的劲儿全泄了，她只觉又委屈又疲乏，心头一酸，那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提起已经被树枝石块划得斑痕累累的裙裾，急急奔向他。
……
李九韶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从这条路上奔过。
被他散出去的人四下在这一带地毯式搜罗了一遍又一遍，从早晨到下午，一直没有发现乔以龄的踪迹。
他一夜未睡，心头急火又直拱上来，更是双眼通红，平日镇静气质全然不见，脸色黑沉得如恶煞一般。
懊恼和内疚一涌上来，便如利刃般寸磔着他的心：偏偏就是昨夜没有回府，偏偏又是昨夜去了军营！她到底在哪里？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他不敢再多想。
“李九韶……九韶……”
这断断续续的哭音于他犹如天籁，他头皮陡地一炸，只觉浑身血液都在疯狂向心脏回流，心突突跳得快要蹦出喉咙一般，猛然转过身去。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他，抽抽搭搭哭得满脸是泪。他脚步竟也是虚软的，冲过来将她接在怀里时，两人一时便都没站稳，顺着路旁草坡径直滚了下去。
他紧紧把她护在怀里，一手托着她的后背，一手挡着她的头，以免被凸起的石块划伤。
终于滚到坡底时，坡度渐缓，李九韶单脚撑住地面止住去势。两人此时都是一头一身的草叶子，乔以龄惊魂未定，眼圈一红，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李九韶一遍遍抚摸她的发顶，不住亲吻着她的额头安抚：“没事了，我在，别怕。”
他的眼睛满布血丝，一身风尘仆仆，但此刻两人都彻底安下心来。他扶着她起身，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车队辘辘之声。抬眼看去，只见华盖如云，龙旗飘扬，一队队甲胄齐整的兵士从容而来。
李九韶的眉棱一跳：皇帝的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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