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如此之远,乔以龄也能看到那摔下来的人在空中舒展的姿态,腰肢极纤细,坠落得也极轻盈。
是一个身着普通宫女服色的女子。
那一瞬,乔以龄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南疆于她而言意义匪浅,不只是因为在那里与李九韶重逢,还因为她在那里遇见的人与事,于她都毕生难忘。
其中有一个人,是她名下的华容绣坊原先的老板,后来跟着张通入宫的宫廷女官,宋元香。
她的一双巧手下,既可以绣出气象万千的磅礴山水,也可以赋予寻常花鸟以勃勃生机。
不知为什么,乔以龄在看到那位宫女时,莫名就想起了宋元香。那位生命力极为顽强的女子。
她希望自己只是错觉。
她知道此时只怕有无数暗处的耳目盯着这边,因此虽心焦着,和许明娴两人却都迟迟不敢移步。她蓦地听见自洞口传来的嘈杂人声,急忙拉住许明娴隐身在一块巨石后面,便见几个侍卫匆匆而来,其中一人上前试了一下那女子的鼻息,便和另一人拖起那软绵绵的身体,快速离开。
乔以龄一眼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顿时一口气松下来,几乎踉跄了一下:不是她。
她整个身子伏在石壁上,极力想听清那几个侍卫低声的交谈。
“王爷说了,若有人问起,就说这女人是被斥责了想不开,跳摘星楼自杀的。今儿太后寿辰,偏偏赶在这一日自杀,冲撞太后,本就罪不容诛,直接烂草席子裹起来扔出去,家里再给点抚恤就得了……”
乔以龄和许明娴两人静静盯着那几个人离开,才无声透了一口气,此时却听见身后藤萝覆盖的幽暗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响亮的抽泣。
乔以龄心跳加速,回头去看。
一年多未见的宋元香从角落跌跌撞撞走出来,又抽噎了一声,便引袖抹去泪水,仰头死死盯住摘星楼最高的那一层,目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一跺脚就进了来时的山洞。
许明娴见乔以龄凝神盯住那女子,才想开口询问,便见乔以龄快步上前,猛地一把拉住宋元香,从她手中夺了那块尖利如刀的石头,远远丢开。
宋元香满心怒火,一心想和那人同归于尽,此时却猝不及防被人夺了武器,惊怒交加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乔以龄,顿时怔住了。
“好久不见。”乔以龄安抚地朝她微笑,也不问她要去做什么,“你也看见刚才摘星楼那个宫女了?”
宋元香其实在之前已经见到了乔以龄。
因她入宫以来,织绣技艺在针工局中颇为出众,便被安排专事绣制太后服饰,因太后须在月漾湖行宫过冬,她便随太后一同来到行宫。
她和宫女小鹂去凝春堂呈送新制冬衣的时候,正巧看见了回廊上满身华贵谈笑风生的命妇们。
小鹂一时便看直了眼,悄悄道:“元香姐姐,你看那边的夫人小姐们……”
宋元香闻声,浑不在意地看了那边一眼,回头笑问:“你又想说什么?”
因小鹂才十七岁,宋元香平日视她便如幼妹一般,小鹂因见宋元香爽直善良,与宋元香十分亲近,无话不谈。
“我们原就是这劳碌命,风里雪里奔来跑去地服侍贵人。”小鹂看着宋元香和自己微糙的双手,“人家出身好,就能在那边回廊里用着点心瓜果,捧着手炉暖手,十指不沾阳春水……”
“嘘。”宋元香警示地竖起手指,无奈地看着这个满心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天真女孩,“人各有命,要乐天知命才好,我们现在已经比外头那些饥不裹腹的人好很多了。”
小鹂的目光忽然凝住,渐渐涌上满眼羡慕。
宋元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怔住了。
碧瓦朱檐的回廊上,莺莺燕燕红飞翠舞之间,有一位身穿诰命服色的年轻夫人安然起身,徐徐穿过回廊。窈窕的身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使她的姿态有种天然的轻盈高贵。何况她面容极美,此时行动之间便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倾慕。
宋元香并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乔以龄,但她并不怎么惊讶。她当初便能看出乔以龄出身高贵,不同于常人。
小鹂轻轻喟叹:“好年轻的夫人啊,想必夫君也是年少有为,就像……”
她蓦地打住,忽然脸颊飞红。
就像……那位经常能在宫中见到的梁王萧锻。因萧锻是掌宫廷戍卫的亲王,侍从皇帝左右,因此常出入宫禁。那样年轻而英俊的亲王……小鹂想着他的模样,忽然悄悄红了脸。
宋元香便知这小妮子又不知在想入非非些什么,无奈扶额,道:“别胡思乱想,咱们只是奴婢而已。”
宋元香和小鹂两人送了冬衣后返程,路上被红梅白雪的景致吸引住。两人均在南方长大,见如此大雪便觉稀罕无比,见四下无人,便生出些嬉闹之心,以雪团互掷嬉戏着,叽叽喳喳你追我赶,不知不觉便偏离了大路,醒过神来时,两人都是一怔:这是走到哪来了?
她们此时面前是一片葳蕤林木,举目望去,四下无人,唯有正午暖阳之下的树影婆娑,微风轻拂。
她们忽然听见林木深处传来男女轻轻调笑之声。
小鹂脸刷地白了一下。
那个男子的声音,是她日思夜想的声音……梁王萧锻。
她先是扒开树叶缝隙,朝那边看,见看不清,竟又举步往那边行去。
宋元香一时拉不住她,急得直顿脚,疯狂向她打手势。
小鹂置若罔闻,颤抖着步步走近。
她看清了。
宠冠后宫的沈妃此时正靠在松树粗壮的枝干上,柔韧的腰肢向后仰去,那自树冠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洒上她妩媚的面容。在她身前,梁王萧锻牢牢锁住了她的腰肢,两人身体密不可分地紧紧贴合着,他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她。
沈妃自迷蒙中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娇笑着抬手推他:“才十几天没见,就这么猴急,也不怕被人看见。”
“放心,这块儿偏僻没人住,不会有人来。”萧锻轻笑,“在行宫中见你,可要比皇宫方便多了,我岂能错失良机?”
沈妃道:“再怎么说,这青天白日的……晚上皇上不来我这儿,你到时候来找我就是。”
萧锻一只手覆上她的小腹,轻柔在她耳边低语:“为了我们的孩儿,我会送他一份大礼。”
沈妃笑道:“你别故弄玄虚。”
萧锻轻道:“我岂敢戏耍娘娘?太子来行宫一趟,我会让他有去无回……”
小鹂本就已经神思混乱,此时又听到这一句要命的话,她再怎么懵懂也知道这是件天大的事,顿时慌了神,一不留神,踩折了脚下一根枯枝。
咔嚓,轻微一响。
林里林外,四个人的汗毛同时立起。
萧锻立即起身,轻推了一下沈妃:“快走。”他舒展身体,极快地奔向声响发出之处。
小鹂如被定住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萧锻强韧有力的身姿扑向自己,如鹄鹰般在她头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惊恐之下,蓦地跪倒在他面前:“王爷饶命,奴婢什么也没听见,一句话也不会往外说。”
萧锻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她疯狂地以额触地,颤抖着道:“奴婢……一直倾慕王爷……旁人便是打死奴婢,奴婢也断然不会背叛王爷……”
萧锻蹲下身来,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
他从来都善于利用人心。
但是眼前这个女孩,一望而知是张白纸,又天真又愚蠢。一点利用价值也无。
但是在这里杀她,不好善后。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居然携住了她的手。
小鹂从未被男子如此亲近过,只觉得心头狂跳不已,昏乱中听见萧锻如有魔力的声音诱导着她:“……你随我来。”
*
宋元香躲在树后看见小鹂被萧锻带走,整个人如坠冰窖,从林中奔出来,朝着凝春堂的方向发足狂奔。
去找人救她!
然而奔到半路,在月漾湖冰雪覆盖的岸边,她便惊恐万分地看见小鹂从摘星楼上飞速坠下。
小鹂虽年幼,然而待宋元香极好。冬天的暖炉给她分着用,一块糖也要掰成两半给她吃。
宋元香满脸的泪在仲冬寒风中被冻住,脸颊生疼。她踉踉跄跄奔向湖岸边,看见那几个侍卫带走了小鹂的尸身。
……然后她就见到了乔以龄。她亲眼目睹小鹂之死,本觉遍体生寒,此时骤见故人,顿时流下泪来:“夫人。”
乔以龄默默看着满面泪痕的她,想到当初她得知可以入宫时那般雀跃,而如今在被深宫吞噬的生命前心如槁木,叹道:“没事,你如果相信我,就把事情原委告诉我……”
*
乔以龄三人自曲径通幽处行出,宋元香的每一句话都如一记惊雷,令乔以龄和许明娴惊愕万分。
许明娴和自己这位表兄萧锻虽然来往不多,但只觉他平日也算小心谨慎,此时知道他居然祸乱宫闱,乃至要设计陷害皇储,更觉震惊无比。
乔以龄停住步子,看着仍在微微发抖的宋元香:“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俩之外,你不可再告诉第三个人,否则你性命堪忧。”
宋元香轻轻点头:“我知道。”她想起萧锻那阴狠的目光,不由战栗了一下,嗫嚅道:“我不想再待在宫中了。”
许明娴在旁道:“最近要放一批年满二十三岁的宫女出宫。我会让人将你列入出宫名单。”
宋元香大为感激,俯身向两人深深拜下。
一双皂色缎靴忽然停在了她们面前。
那个带着戏谑的男子声音忽地在宋元香头顶上方响起,凌空炸得她脑子一片空白,牙齿格格打战。
“明娴这是做什么呢?”
乔以龄和许明娴抬眼看去。
眼前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浓黑的眉飞入鬓,微微带着些戾气,目光幽深暗沉。
梁王萧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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