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的论坛版块繁杂,除了各种讨论组和社区,也可以在个虫主页发贴。我曾机缘巧合地点进一个用户的主页。
这个账号显然是私虫账户,主页有近千条日记式的自言自语。照片中有一件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大衣入镜,袖标处绣着一行花体小字——克瑞文·艾德蒙德。
账号前期的内容全然是一个贵族雄子无忧无虑的琐碎日常。然而,从某一条博文开始,气氛急转直下。
“今天卢锡安送我回家时,被雌父发现了……我猜到雌父不会轻易同意这件事,可万万想不到他说我有一个未婚夫?!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卢锡安要带我私奔。”
“被软禁在房间的第五天,我问哥哥,卢锡安去哪儿了?他只说雌父已经将婚事安排妥当,再不肯松口告诉我其他。后来我想方设法支走佣虫拿到终端,才从同学口中得知,卢锡安已经离开帝都星,前往第二军驻外部队,想必就此留在外星系发展,再不会回来。”
“见到了那名军雌,也就是我的未来雌君……我恨死卢锡安了。”
“和哥哥吵架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是彼此最亲密的存在,他向我倾诉野心与梦想,也为我解决一切难题。可如今似乎有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将我们隔开。”
“胸口很闷,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和索伦或是佣虫说话时也会走神。医生说我生病了。”
“一众医护虫和保镖走过来,我一眼就认出被簇拥在中间的哥哥。他比从前更耀眼,不过我已经是个丑八怪了吧,索伦甚至卸掉了盥洗室的镜子……虽然哥哥故作若无其事,但我还是发现他红了眼圈。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索伦在床头柜放了一束粉荔花,还有他刚拿到的上校勋章。十六岁那年,在学院花园的喷泉池边,卢锡安就是将这样一支粉荔花送给我。药物让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如今回想起来,雌虫的脸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那朵粉荔花细腻的花瓣上卧着一滴水珠,折射出小小一弧彩虹。”
“治疗过程很痛苦。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浑浑噩噩醒来,哥哥坐在床头,他说瑞恩想要什么?告诉哥哥,如果还念着那只雌虫,哥哥就把他抓到你面前。可是,哥哥,我已经不喜欢卢锡安了,也不恨他。我也早已不是那个每周末盼着你从学院带礼物回老宅的小虫崽了。”
“哥哥,约好要亲眼见证你踏进上议院的那一天,可我等不到了。
“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多记忆被抹去了……为什么不能把我彻底抹去?”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几日后,我再次点进论坛想看看克瑞文的最新动态,却只找到一个悄然变灰的头像,显示“账户已注销”。
随着时日推远,我自己的记忆也像是坠落的玻璃器皿,徒留一地支离破碎。文字的痕迹逐渐淡化,我一度怀疑这个素昧平生的雄虫并非真实存在,而是凭空生出的错乱臆想,是心中所求的映射——
死亡的欲念已然形成鬼打墙般的魔力。想要逃离的念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种子在无声的角落蔓延,每一个求索不得的深夜都是滋养它的沃土。
我听见克瑞文一遍一遍问: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我被卷入一场黑白默片,画面掉帧、卡带,漫长得没有尽头。那是我芜杂的记忆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出现一线微光。我踟蹰着停下脚步、畏葸不前,甚至想要转身,放任自己湮没于黑暗之中。
犹豫之际,那抹光却迅速膨胀,扩散,潮涌而上——
我睁开眼。
视野最初有些斑驳,不知是睫毛的阴影,还是梦境中尚未散尽的黑雾。
右手手指尚未恢复知觉,从手掌到小臂打着石膏。腕部缝了十几针,断掉的手筋被接上。
换药的护士说,幸好没有割到动脉,幸好你的朋友及时赶到。
命运总是爱开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比如人类和雄虫的血管分布存在细微差别,比如有人先死神一步找到了我。
那个人正坐在病床边。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想起关于这张脸的回忆。
“你……”
我想问他是怎么找到我,但又觉得无所谓、没必要。
于是缄口不语。
“陈牧川,”他会错了意,“我叫陈牧川。”
陈牧川每天都来陪房,医生护士把他当作家属对待。
他很清闲,不像在读书,也不像在工作,偶尔抱着电脑敲敲打打。我不了解,也不曾主动过问。
我表现得很冷静。歇斯底里、流泪崩溃,医生担忧的情况,我都不曾表现。
一觉醒来,隐约有人声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我注视着头顶吊灯,逐渐从无梦的昏昏睡眠中清醒。
陈牧川在打电话。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从来没有后悔做出的决定。按照既定流程稳步前进的生活令我厌倦,那么这一个月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空气十分安静,听筒那头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在到处拉融资。你马上要毕业了,再这么想一出是一出,没有人能为你的人生负责。”
“我是个成年人,不需要其他人为我负责。”
“成年并不代表成熟,有多少人活了半辈子还过得一团糟?你现在说出这话就是没过叛逆期。”
陈牧川沉默片刻,才道:“爸,那你如今过得顺心遂意吗?”
“陈牧川,给我好好说话!”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随后是通话被挂断的的嘟嘟声。片刻后,陈牧川走出来,撞进我的目光,神色出现一瞬的不自然:“……怎么醒了?”
我坐起身。
见状,陈牧川拉开窗帘。橙黄色阳光倾泻而入,在床沿投下一个方形亮框。
他在亮框中坐下,倾身过来,想要将我略长的额发捋至耳后。
忽然伸至面前的手修长有力,我一惊,仓惶偏头避开。
那只落空的手微微一僵,慢慢垂下去,小心地掖了掖被角。
“吵到你了吧。”
“我睡得太久,自然醒了。”
对话本该终止,但或许是那通电话让陈牧川的情绪难得波动,他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接着往下说:“刚才我在和我爸聊。他是做生意的,平常在公司里说一不二,在家里也是大家长。”
我沉默地听着。
“按照他的规划,我现在正在研三的上学期,一边完善毕业论文初稿一边接触公司里的人,毕业后进到多个部门轮岗。”
“一直都是这样,我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安排下走得循规蹈矩,唯一出格的是研究生没有继续读商科,而是执意选择更感兴趣的软件工程。我爸当时妥协了,但命令我毕业后立刻进公司跟业务。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本科和同学一起做游戏开发,到现在至少能养活自己。再加上学业方面的一些困惑,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从产生休学的念头到走完手续,只过去三天。我爸得知消息时申请已经批准了,他大发雷霆,差点亲自飞去把我抽一顿。”
说到这里,陈牧川笑了笑:“就算当时他真的去了,也抓不到我。申请一批下来,我就离开学校,先后去了法国和意大利,为工作室正在筹备的游戏收集素材。然后,在瑞士,我遇到了你。”
“我从未想过一见钟情的戏码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我爸说得挺对,我正在经历一场迟来的叛逆。其实酒吧并不是我见你的第一面。那天我看到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没来得及吃午饭就赶去爬雪山,结果在半山腰头晕眼花,正扶着围栏休息,一抬眼就看见你从身边经过,侧脸逆着光,简直就是雪山神子从美工的屏幕里走了出来。我站在原地愣神,本以为就这样错过,没想到还有机会再次相遇。”陈牧川注视着我的眼睛,“晚上在浴室清洗时,满脑子都想着一会儿要和你说什么、做到最后失控弄哭了你该怎么道歉。打了十来遍腹稿,一出浴室门,却发现你像十二点的灰姑娘似的消失了。”
陈牧川不是健谈的人,却一口气说了许多。我大概听懂陈牧川的意思:他对我产生了爱情。
但我不明白人类的爱情和虫族的忠诚有什么区别。前者是多巴胺和苯基乙胺作用下的迷雾弹,后者则是由信息素编织的谎言。
“那是你的生理性反应,我没有任何特殊。”
“你想说换一个人也没差别吗?”我点头,陈牧川也不恼,“不一样。你的眼睛,让我觉得非常自由。”
……自由?
我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继而被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笼罩。我几乎要嗤笑出声,却因无力牵动嘴角而作罢。
他见我微微变了脸色,以为我不信,正色道:“宴宴,我是认真的。”
“我累了。”
语罢,我侧过脸,避开陈牧川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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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住了十天。
陈牧川后来总结,我们的缘分全靠他死缠烂打。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出院后,陈牧川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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