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片混乱,但值得庆幸的是,郎中不少,殿中等候裹伤的人排了长长一条队。又有负责收尸的士兵在殿中不停走来走去,抬走地上的一具具尸体。
裴清荣被紧急送到偏殿,清出了一间空房。士兵原本想请戚时微在外间等候,戚时微坚持跟了进去。
裴清荣简单包扎过,止了血,半靠在床头,他原本就生得白,此时脸上看不出血色,竟如玉人一般。
“说了,我没事。”他道。
他有些疲惫,说完这一句便阖上了眼睛。
士兵与郎中都长出一口气,纷纷退了出去,请裴清荣在此休息片刻,再做下一步安排。
戚时微眼泪刚止住,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用指腹去摸其上熟悉的笔茧。
裴清荣的手微凉,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处有一道早年落下的小疤,她习惯性摸到那一处,轻轻摩挲,感到一阵令人熟悉的安心。
“对不住,之前没告诉你。”裴清荣轻声道。
“我当真不能有孩子吗?”戚时微道。
“不是,”裴清荣微蹙了眉,道,“只是你体质虚寒,要细心调养,若是不调养好就贸然要孩子,容易小产。”
“所以你就自己服了那药,还不告诉我。”戚时微的泪意又涌上来。
她当时发现那药,反应那样激烈,裴清荣也没告诉她实情,只说是两人都在京中,裴夫人又在旁虎视眈眈,时机不对,不宜要孩子。
“不是故意瞒你,”裴清荣轻叹一声,“郎中说了,调养这事要顺其自然,不能心情郁结,只是觉得你不知道,或许更好些。”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戚时微深吸了一口气,浓密的睫毛上又缀了泪珠,像漆黑夜空中一粒粒散碎的星辰。
“你也没告诉我,你还失过一个孩子。”裴清荣道。
他说的是前世。
戚时微那时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私下偷偷喝药,又怎么敢告诉他?
这一世,戚时微才知其中有裴夫人的手笔,扔了她送来的红麝手串,也不再用她院里送来的东西,裴清荣又请了郎中来让她调养,只说是减少红麝的影响,固本培元,却没告诉她一句她自己的体寒之症,让戚时微以为她前世无子,全是裴夫人的缘故。
直到七娘一口喊破,她才于今日得以拼凑出全貌,原来她一直没有孩子,起先是因为体虚宫寒,后来是因裴夫人换了汤药方子。
戚时微喉间发涩,说不出话来。
“对不住,”裴清荣抬起手,用指腹碰了碰她皎白的脸侧,哑声道,“别哭。”
戚时微泪意更重:“你总是骗我。”
裴清荣此人,瞧着像是个斯文俊秀的无害书生,剥开这一层画皮,仇人觉得他心思叵测,旁人畏惧他手段狠辣,同门师友钦羡他天资聪颖、仕途通达,却无人能再窥得他内心深处。
就连戚时微也看不透他。
或者说,在戚时微面前的他,仿佛要更莫测些。他当然对戚时微很好——明晃晃的宠爱与保护欲毫不遮掩,只求她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但内心深处,又藏着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地对她好;一意孤行地保护;一意孤行地欺瞒;一意孤行地替她挡刀……
戚时微常嗔他满嘴的甜言蜜语,私下里没个正形,仔细想来,裴清荣却从未郑重说过一个爱字。他孤注一掷地付出,却从不表露,也不求回报。就好像……他是个精疲力竭的旅人,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在沙漠里磨破了双脚,终于走到眺望已久的菩提树下,却不舍得折一支花。
那是孤注一掷的,炽烈而无望的爱。
戚时微终于哭出声来。
“对不住,”裴清荣的拇指抚过她红肿的眼睛,“阿竹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两人都各有隐瞒,又各有苦衷,到如今,像个乱糟糟纠缠的毛线团,实在是理不清楚了。
“等你伤好了,再跟你算账,”戚时微哽咽道,“以后什么事都不许瞒我。”
“好,答应你。”裴清荣伸手勾住她的小指,指腹在她温软的指尖蹭了蹭,薄薄的茧带来一阵熟悉的痒意。
“也不许随便死,给我好好活着。”戚时微道。
“知道了,”裴清荣微笑起来,“你也累了,刚才被吓着没有?快去休息一会。”
=====
用过午饭,裴清荣便起身办公,刚平定一场叛乱,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休息。
他写了一封急信,快马送到京城,预计还有两天,京城的旨意就要到了,俘虏们都被关押起来,准备送去京城听候发落。
老太妃没有大碍,只是年纪大了,需要静养,裴清荣寻了一处僻静院落,命人在外守着,绝不能再出变故。
这次金陵的官员们几乎都收到波及,有当场就义的,需安抚家人,处理后事;有从贼叛逆的,也需关押后细审。裴清荣忙得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好在他有中书舍人之职,名义上又是皇帝派来江南观政的,还算名正言顺,又一手平定了这场叛乱,下头人都服他。
裴清荣瞧着文弱,身体却很好,寻常人被扎了一刀都要休息好些天,他却浑然无事,一整晚都在理事,仍旧精力充沛。
戚时微受了一场惊吓,下午便觉身上不爽,浑身酸痛,被他留在偏殿中休息。外头脚步声杂沓,戚时微被吵得头痛,便叫关了门,屏退众人,自己在殿内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石青点了一盏小灯,推门而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戚时微问。
“戌时了……姑娘,您身上怎么有血?”石青忽然惊呼了一声。
石青刚进殿,手上拿着铫子与茶炉,是预备按着郎中的吩咐熬药的,此时这两样东西都砰啷砸在了地上。
“怎么了?”裴清荣就在附近,听见声响便快步过来。
石青也顾不得地上的一片狼藉,径直奔过来。
戚时微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自己的床褥上果然沾着大片血迹。
戚时微试探着动了下身子,感觉身下还在缓缓出血。
“去叫郎中来!”她还是头一次见裴清荣疾言厉色的样子。
石青赶忙跌跌撞撞向门外奔去,裴清荣握着她的手,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遍:“哪里受伤了?白天怎么不说?”
戚时微面色茫然,她毫无察觉,可身下的确还在出血。
是月信吗?又不像,她每次葵水,都必定小腹坠痛,事前便心里有数。何况她的月信一向不准,又总是疼痛,偶有一次不至,戚时微也没放在心上。
她摸了下小腹,迷惘道:“我是当真不能有孩子吗?”
郎中匆忙提着药箱进来,请戚时微伸出手,诊过脉后,道:“夫人这是有喜了。”
他面上却毫无喜意,也不出言恭喜,而是伸手擦去额前的汗珠:“夫人气血虚弱,又受了惊,损及冲任,胎象有些不稳……我这就开张方子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孩子怎么样,能保住吗?”戚时微道。
“会伤身吗?无论如何,不要损及母体。”裴清荣道。
郎中满头大汗,唯唯道:“小的一定尽力。”
他先给戚时微服了一颗止血的药丸,又飞快写下方子,命人煎了一碗汤药来,戚时微也顾不得苦意,一饮而尽。
身下的血渐渐止住了,郎中手扶着她的脉,道:“小人不敢保证……需拟个方子,稍后再煎一碗药来,过半个时辰再服下。”
“快去。”裴清荣道。
郎中匆匆去了,戚时微靠在裴清荣怀里,抚上自己的小腹。
她才接受了自己可能从此不会有孩子的事实,就被诊出了有孕,但受了惊吓颠簸,胎象不稳。好像连老天都在和她开玩笑。
“不要担心了,”裴清荣怀抱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是孩子……”戚时微还在怔然,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郎中说了,是她吃的药有效,调养好了身子,两人都年轻,恢复得快,自然会有孕。
这速度比两人预想的快得多,原本是件好事,但突然经了这场叛乱,才一个多月,胎象还不稳,这才忽然猛烈出血,隐有滑胎之险。
裴清荣再三追问,郎中汗如雨下,依旧不敢给出准话,只说月份还太浅,自己会尽全力。
裴清荣赏了他三百两银子,命小林带他去取行李,让他这些日子就先住在偏殿。郎中道家中还有老母幼子需人照顾,裴清荣当即不容置疑地让他把家人也都接来,郎中推拒不得,只得唯唯应了。
“不要多想,”裴清荣安抚道,“我让郎中尽全力,余下的事,顺其自然,要紧的是先保住母体健康,若是万一……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郎中一直说怀相不稳,裴清荣赏了重金,又恩威并施之下,依然没有逼出一句准话。裴清荣看出戚时微心中重视,生怕有个万一,她受得打击更大,只得先做个铺垫,缓缓劝她。
“你知道一直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吗?”戚时微少见地情绪激动,直直望着裴清荣。
她确实想保住这个孩子,因为她前世受够了!不是一两年、不是三四年,是近十年的膝下空虚。多少闲言碎语,多少或明或暗的压力,都重重压在她心头。裴清荣对她极好,也竭力护着她,但那是独属于女人的压力,他毕竟不能完全了解。
太难了,那种感觉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那你知道我失去你,是什么滋味吗?”裴清荣不避不让,回视着她,眼睛居然也红了。
死是什么呢?是坟前的尘土,牌位前的香烟,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是梦里触碰不到的背影……他前世无数次意识到,戚时微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但还是在院中原样设了家具摆设,挂了她的画像,又去求遍了道观寺庙,用尽了能想尽的办法:犀角、符咒、长明灯……
“前世我不信佛,”裴清荣道,“但我在佛前叩过一千个长头,发了誓,如果你能回来,每月初一十五,必当茹素。”
失而复得已是上天垂怜,失去的滋味他受够了,不想再试一次。
裴清荣的确不信佛,只是因她常去祈愿,陪着她去而已。戚时微想着他在佛前叩拜的样子,眼眶微湿。
“信我一次,”裴清荣把她抱紧了些,低声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和前世一样的委屈,不管有没有孩子。咱们就顺其自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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