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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叹了一口气,确实带着真心实意的叹惋:“娘子从小就伤了身体底子,因体质虚寒,又有宫寒之症,在调养好身体前的确不宜有妊,依老朽看,这个孩子原就是保不住的。”
裴夫人使个眼色,有下人拿着赏银,带着郎中走了出去。
裴夫人仍坐在她床边,和颜悦色安抚道:“不打紧,你和九郎都还年轻,好好保养身子,是会有孩子的。我叫郎中开个方子来,为你熬药。”
“多谢母亲,”戚时微道,“我想着,府里正办十妹妹的喜事,这事就先不要张扬了,不知行不行?”
妇人流产本就是内帷之事,不宜广为人知。何况裴盛心心念念的都是让几个孩子开枝散叶,侯府子孙满堂,起先就塞了两个通房过来,若是知道她这次流产,恐怕又要多生波折。
戚时微毕竟刚嫁进来,立足未稳,万事都是谨慎为先。
“好,”裴夫人允了,道,“既然这样,那药也一并在我院里熬好吧。省得你年轻,管束不住院中下人,若是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了,对你也不好。”
戚时微点了点头。
好在会试过后还有殿试,裴清荣忙着温书,很少回后院,戚时微借口身体不适,连着几天都早早睡了,叫他歇在书房。殿试过后,裴清荣得中状元,她便将两个通房打扮起来,送到了房里。
裴清荣没说什么,只是放下茶盏,眼皮轻轻一掀,室内便骤然冷了下来。
“下去。”他不看下头的两个通房,只是低斥一声,那两人便慌忙退了下去。其余的下人们唯恐被波及,也纷纷屏着呼吸退了下去,一声也不敢出。
戚时微踌躇片刻,低声道:“我是想着……你如今也将要入仕了,身边总没个人伺候着,不成体统。”
裴清荣问:“是父亲或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她流产这事瞒得很严实,戚时微隐去不提,只说:“没有,只是这样……总归是不太好。”
裴清荣静静看她片刻,道:“那这是你的意思?”
戚时微的脖子僵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如果我说,我并没有这个想头呢?”裴清荣问。
戚时微顿了片刻,还要再劝,裴清荣已经看出她意思,站起身来:“这话以后就不必提了。我还年轻,不急着要孩子,如果父亲母亲说了什么,你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
他冷着脸走了出去,戚时微站起身来,却没有追出去。
裴清荣还是照常回院中,却在榻上睡了小半个月,两人一直分床,石青担心得不行,连连劝她去哄一哄:“夫妻两个哪儿有隔夜的仇?姑娘您行行好,就去说几句软话吧。”
戚时微心中也忐忑,便炖了一盅梨汤送去书房。裴清荣神情却淡淡,只是让她不要再亲手做这些事,戚时微立在那儿,又想走,却被他拉了回来。
裴清荣扬声叫人送来了手帕包着的冰块,按在她食指那个小小的水泡上,说:“多敷一会儿。”
两人都没说什么,这事就这样揭了过去。
此后几年,戚时微都没再提给他纳妾的事。
裴清荣得中状元,又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为修撰,戚时微也跟着有了诰命。他年纪轻轻,仕途竟分外顺利,不到三年便因拟诏书时文才斐然被擢升两级,三年后,又入了京兆府任职。
京官一向比其余的官职都要清贵上三分,京兆府又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的地方,裴清荣平日不声不响,竟被京兆府尹点名要了过去,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眼珠。
裴府门第高,裴清荣自身又争气,如今戚时微出门交际时,也会被人热络奉迎了。成婚四五年,侯府中只有裴夫人与裴盛两位长辈要伺候,也没有多复杂的妯娌关系要处理,裴清荣身边更是从来都干干净净,只她一个,谁不羡慕她?
只除了一条——
两人依旧没有孩子。
这当中,戚时微其实私下出去瞧过几回大夫,都是一样的说辞,她体虚宫寒,先前还流过一回产,不易有孕。裴夫人帮她瞒了这事,又请了郎中来,调过一回方子,药是变得越发苦了,但孩子还是不来。
一晃又过三年,裴清荣两次擢升,还得了代王青眼,常常出入王府。裴盛对这个儿子越发满意,同时对他的子嗣也越发忧心。反倒是裴夫人常替她转圜,戚时微的压力减轻不少。
但裴家毕竟是侯府,裴清荣二十七的人了,没有膝下空空的道理,她已经听说京里有人私下议论,说裴清荣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偏偏没一个孩子,也不肯纳妾室,不知是不是家中正妻太过凶悍的缘故。
又有人说,这亲事是早年结的,戚氏只是个高门庶女,和娘家关系淡漠,裴清荣却是大桓最年轻的状元,说不准还能成为最年轻的阁老,两人眼瞧着是越来越不匹配了。
趁着裴清荣外出公干,初十的家宴上,裴盛将她敲打一番,裴夫人虽圆了场,话里话外也透露了这意思。二十七岁,不小了,有的同龄人都要给儿女看亲事了,若是先开花后结果也就罢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侯府的脸往哪里搁?
戚时微私下哭了一回,她哭得有些狠,裴清荣晚间到家时,她的眼睛仍是红的。
裴清荣望她一眼,便问:“出什么事了?”
他仍神色淡淡,却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说起来也奇怪,裴清荣在雨筠院中一贯温和,几乎从不发怒,诸事都由戚时微处理,但下人们还是怕他。
“没事,”戚时微摆摆手,屏退了下人们,说,“要不然……”
她想说,要不然你就纳个妾吧,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指尖条件反射地捻着珊瑚手串。那还是裴夫人给她的,说是宝通寺开过光的物件求子最灵,是个好兆头,只可惜这手串贴身跟了她三年,还是没有喜信。
裴清荣视线触到她指尖那抹红,眉梢一挑:“这是什么?”
“这是母亲赐的,”戚时微道,“说是……能旺子女缘。”
她不喜欢在手腕上戴那些累赘装饰,因此只将手串装在荷包里,贴身带着,裴清荣没怎么见过。
裴清荣不作声,将那手串拿到手上细看,过了片刻,将那手串收起来了。
戚时微一懵,他是觉得这手串不好,还是不想要这子女缘分?
裴清荣却不解释,只说:“开过光的手串需得时时敬着,哪能带在身上沾水?若是无意中去了不恭敬的地方,触怒佛祖,也是不好,我替你找个地方供奉起来。”
戚时微点了点头,裴清荣面色和缓,她却莫名觉得,他平静的外表下隐着深不见底的坚冰。
裴清荣转了话题:“三年任期将满,我有意谋一任外放,带你出去散散心,养养身子,说不准就能有子女缘分,你待如何?”
戚时微一愣,脱口道:“这样突然?马上就是大计,你和上官商量好没有?”
“放心,”裴清荣简短道,“只是要辛苦你,替我收拾行装。”
戚时微依言替他收拾起来,大计将至,朝中也隐隐传出风声,裴夫人听闻了,也只是笑着说好。
一切都是正常而平静,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裴清荣亲手端给她一碗鸩毒。
随后,戚时微中毒殒命,再过几年,代王登基,裴清荣入阁为相,而裴府众人因意图谋反,毒害裴相元配被入狱论罪。蛰伏多年,裴清荣终于从侯府的小可怜庶子踏上了青云路、登天梯,他立在权势之巅,冰冷地俯视所有人。
戚时微全都想起来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梦境,不是什么对未来的预言,而是她已然经历过的前世。
她同裴清荣已经做过一世夫妻,结缡相伴近十载,不是没有过温情,也不是没有过风雨同舟,她甚至以为过她与裴清荣心思相通,一定能相伴偕老。
然而从来不是。
戚时微以今生的眼光回看,才骤然发现,她从来没读懂过裴清荣。
多可笑啊,戚时微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她心心念念的枕边人,是个狼子野心的阴谋家,翻云覆雨的小阁老,唯独不是她认得的那个斯文书生。
笑着笑着,眼角便滑出眼泪来,随后就是不可抑制的咳嗽。喉咙似乎干涸了很久,不断的沙哑呛咳声中,戚时微终于醒了过来。
“姑娘!”她听见石青欢喜的声音,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石青那张熟悉的小圆脸,而是另一个人。
裴清荣。
他看着憔悴了不少,眼睛熬得发红,整个人也瘦了些,但清俊的骨相摆在这里,轮廓显得更深刻了,依旧是鼻梁挺直,眉目清楚。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一瞬一瞬盯着她,戚时微浑身一颤,本能地移开了目光。
她听见裴清荣说:“你醒了?”
石青转身冲了出去,连声叫人快去喊郎中,又一脸欢天喜地地冲进来,扑到戚时微床边:“姑娘,你可算是醒来了!您这场病发得可吓人,把我吓坏了!”
“石青,”戚时微沙哑着声音问,“我病了有多久了?”
“已有大半个月了,”石青道,“九爷都治水回来了,那头的事一结束,他就连夜赶路回来了,只入朝谢了一回恩便告了假在家中,现下还没去销假呢!”
裴清荣轻轻一摆手,让石青把未说完的话吞了进去,道:“二十一天。”
二十一天?
戚时微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裴清荣说的是她昏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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