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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双膝下跪，声泪俱下：“千真万确！家父所得之病惊世骇俗，气短咳血，回天乏术，极为容易传染。因而无人敢探视。甫一断气便早早钉入这棺木之中，丧容都来不及整理。吊丧无人，凄凄惨惨，怕的就是传染出去啊！本该早早入土为安的，奈何昌安城门已关，这通关封传也是好不容易申领到的！求求你了大人！”其他家属也都跪在地上磕头，求官老爷们放行。
想来，这传尸病极为可怕，开棺会引发传染，因此，刚刚还要大动干戈的守卫们，此刻已经恨不得赶紧送走这帮孝子贤孙了。
“既然是这等恶疾，怎么不早说？走走走！赶紧走！”领队的再也不敢打那副棺材的主意，甚至想要尽量离得远些。
出殡的队伍赶紧又集结起来，八仙抬起黑棺，就要朝着缓缓打开的城门而去。
哪知城门刚打开一条缝，立刻冲出两队官兵，又将门推出去关上了！更多的戎装侍卫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领头守卫见他们身着翼拢卫的兵服，为首的更是新上任的城门校尉，顿时慌了神，赶忙上前请罪。
待将开门之事说清楚之后，城门校尉呵斥道：“你以为现在，单凭几个印章就能出城吗？你罔顾守卫的职责，私自开门，论罪当斩！”
十几名守卫立刻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领头的守卫仍想辩解，说那棺中是得传尸病死的老者，不可掉以轻心。校尉虽知传尸的危害，仍道：“就算是传尸，也不能出城！”
就算棺中是巨大的污染源，也不能出昌安城半步！死者家属听了，无不下跪求情。大半夜的，昌安城门前哀嚎声一片。他们愿意倾尽所有换一次出城，甚至愿意把棺木交给他们当兵的代领出城，只要能入土为安，已经不在乎其他了。
可惜，城门校尉仍不为所动，甚至对跪地的守卫道：“你们差点触犯了禁令，现在，给你们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堆木料，“把那些搬过来架起，烧掉棺木！”
也就是说，将死者的尸体烧掉！
家属们感到晴天霹雳，自古以来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是最庄重的孝道。只有大逆不道乱臣贼子死后才会施予火刑！被烧死的人是不能进入人道不能轮回的！
孝子贤孙们如何能让先人之躯遭那样的罪？他们立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棺木前，希望校尉能收回成命。
就连守卫们都看不下去了，之前领头的那位说：“棺中死者得的是传尸之病，为避免传染开来，最该早早入土，如今已经够迟了。而长官却要将他烧了，那是对宗法人伦的大不敬！恕小的难以从命！”
说完他又跪了下去，是情愿被取去项上人头，也不能做违背宗法人伦之事。
紧接着，第二个人也跪了下去，第三个、第四个……
古人如此遵守礼法，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辰峰所没有想到的，他们竟然能为了旁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其实对待有传染危害的尸体，火化是最科学的，然而对古人而言，那是万万不可的。
现场有些僵持，城门校尉铁青着脸，公然被违抗命令让他实在下不来台！
“好，我就留你一会，你们最好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们的选择到底有多愚蠢！”他大手一挥，几个翼拢卫就奔去取木材了。
辰峰已经趁他们不注意时转移了阵地，躲到工事后面去了，否则这会儿搬开的木料早就暴露了他的身影。
看来，那长官是非要火烧棺木不可。
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古人想不通是受制于宗法礼法，没有那些束缚的辰峰，可是看出了点门道来。
这些人突然出现阻止开门，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一定是怀疑送殡队伍，所以才宁愿冒着冲撞礼法的危险也要将尸体火化，又或者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那具棺木里或许有他们认为的猫腻存在。
可死者家属的悲痛不像是装的。他们抱着棺木死不撒手，对先人的忠烈之情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动容。
终于，士兵们将他们强行拉开，在棺材的周围架起了木材。
“火烧先人遗体，天打雷劈啊！”孝子贤孙们不断地朝先人的棺木跪拜，苦苦哀求。
如此大的动静早就将城上城下的注意力吸引住了，辰峰发现根本不需要自己原先准备的剧本，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那两个无人看守的台阶是万万不能用的，辰峰仍旧顺着工事往上爬，很快便爬了上去，挂在城墙上面。此时，在城垛的对面，正有一五人队伍举着火把巡逻到此。
火把的亮光照亮了部分区域，辰峰和他们仅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双方唯一的屏障就是城垛。
城垛便是城墙上齿状的凸起部分，战时守城士兵可躲在后面作战，是极好的掩体。
“自从懋公掌权，昌安城已无礼法了！”辰峰听到巡兵队伍里有人说话，同行的却叫他闭嘴。
“你看那像话吗？只有大逆不道之人才会受火刑！他要烧的可是昌安的平民！”
那人说的不无道理，因此，其他人也无话可说。几个人就那样看着，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辰峰正躲在城垛后面，两手抓在城墙平台上，对方再走近点可能会发现他的手！
挂着的滋味不好受，此时他得设法让手从平台上挪开，当他要移动到城垛的悬眼上时，终于有人开口了：“别乱看了，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了。”
接着他们就转身离去了。
辰峰暗自松一口气，顺势攀上去蹲在两个城垛之间，就看到几米远处一个背对着他站在敌台上的士兵。
士兵在敌台左边站了一会，继而转身慢慢踱向右边。这是他一整晚都会重复无数遍的动作，期间视线一般都望着城外、左右及下面。
敌台是城墙侧面一座座凸出的高台，延伸出去犹如马面，故而又称“马面”。
百步设一座，约高于城墙两尺。
敌台的作用主要是为了观察城墙下面有无攀爬者，战时作用显著。宽度不大，非战时一般只需一人当班，来回巡视即可。
辰峰便是趁着一队巡兵正在远去，另一队尚未来到的间隙里爬上城垛之间，迅速冲上去，右手横过士兵的肩膀捂住他的嘴巴，左臂往其颈动脉上一按，巨大的力道按压阻断了大脑供血，几秒钟的功夫士兵便晕厥了过去。期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更没有惊动百步之外两边敌台上的士兵。
立即挽弓搭箭，瞄准城壕之外的某个位置，“嗖”地射出一支箭。
“呼——”箭矢上的贝哨发出长而细的呼啸声，不足以惊动夜色里的士兵，唯有几只寒鸦拍着翅膀飞起，嘶声叫着。而此时城内的喧闹声仍在继续。
辰峰听到了火苗劈啪作响的声音。
城下火光冲天，黑木棺材在大火里若隐若现，无助的家属冒着生命危险大声地痛斥着纵火者。
纵火者不为所动，手中明晃晃的兵器便是他们捍卫王权的武器。
辰峰完成了任务，自觉地没必要再逗留了，城下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于是寻路下了城，刚准备离去，忽然听到了崩裂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就见棺盖被什么撑开了，一个浑身着火的人于棺中站了起来！
那火人大喊着：“懋公弑君灭族，大逆不道！懋公弑君灭族，大逆不道！”
棺材里居然有人！这就是他们坚持火烧棺材的原因吗？辰峰瞬间便将它们联系到了一起，然而，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从黑棺里爬出来的人，跳出了火势范围，手中挥舞着大刀冲向翼拢卫，见人就砍。
“懋公弑君灭族，大逆不道！”随着他不断地呐喊，身体被乱刀劈砍，鲜血飞溅。
那人直到倒下的最后一刻，仍然喊着那句话，响亮的声音仿佛能刺破暮色，传进家家户户。
在夜色的掩映下，那些紧闭的门户后面，或许正有不少双眼睛，颤栗地看着那一幕。掌权者的大逆不道，已经随着一些人的牺牲，慢慢地进入了普通百姓的眼里。
翌日，仍然是这个城关的位置，四具尸体悬挂在城门前，他们便是利用出殡安排棺中人出城的“幕后”，被掌权者“正法”了。
今夜，完成任务的辰峰绕路回栖身之所，半路却碰见了司马稚。
他小小的胸膛起伏不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依稀的光亮照出他脸上挂着的泪珠，辰峰很快便了悟了。
这个小小的少年人，始终无法安静地在一个地方呆着，他必然看到了那场大火，那个火人。
夜凉如水，已经是后半夜了。
趴在辰峰背上的司马稚蔫蔫的，始终不发一语。辰峰心里挺难过，他实在是不希望他再经历那些残忍事件，目睹族人被害，亲眼看着活人被烧死，那将对他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
放在二十一世纪孩童的身上，得造成一生的心理阴影，长大后绝对是一个精神有残疾的人。
“不是让你别出来吗？非要亲自监督，是怕我完不成任务？”辰峰故意以埋怨的口吻说话。
然而背上的人却说：“有人想出城通风报信，找援兵，他们跟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昌安城里，并非所有人都是懋公的同伙！”
天哪！这还是一个孩子吗？此时，他不该继续哭哭啼啼地表示害怕吗？可他的想法已经奔走了一千里，跟成年人的辰峰不期而遇了。
“是啊，他们还被出卖了。”辰峰也不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了，他知道此刻司马稚最需要的是什么。
果然，司马稚开始追问他今晚的发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这个少年人不懈的追求。
他有一种紧贴现实的理智支撑，让他很快就从感性的阴影里走出来。
辰峰不知道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只知道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地里玩泥巴，什么天下事？关他屁事？
然而，他不能拒绝他的请求，只好原原本本地将今晚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知予他。
好像一个下属在向小领导汇报工作。
松懈的城防，等的就是想要出城的目标。坚持火烧棺木，是因为城门校尉相信棺中有猫腻。
若非早有人通风报信，谁会坚持触犯祖先流传下来的礼法呢？
司马稚也认为棺中人是被出卖了，好在，寻找援兵的事情由辰峰完成了。
“去那边。”司马稚忽然指着岔路的右边。
辰峰急了：“不是那个方向吧？”
果然，司马稚又有新招，非要他走右边而不是回栖身的院落。要不是体谅他身上有伤，辰峰可要跟他多理论几句，可现实是，他根本没办法跟一个小孩子理论。
背了一路，辰峰的膝盖有点顶不住了，膝盖催命似的难以忽视。司马稚见他有些跛，赶紧从他背上下来，此时两人已经到了郊外。
风呼呼地吹着，天地间，只有月亮的光辉倾泻下来，勾勒出群山、城墙的剪影。
他一只小手在辰峰膝盖上摸着摸着，一副关心病人的模样。还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盖在他膝盖上。
“公子你干嘛？”辰峰好笑地看着他。
小时候，司南将绸布盖在他的膝盖上，总习惯性用手指比划几下。好像写了个字融入了绸布里，然后紧紧地绑上。他问写的什么。他说只是一个习俗，故时，给受惊的孩童驱邪时，常用干净的布匹，写上祈祝之字，盖住，即驱赶病灾。长大以后，他觉得那只是迷信。
今夜，这个举动被司马稚重新演绎。
苍老的身影和稚气的少年重叠，竟穿越时空融为了一体。
辰峰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
是司南，没错了。
所幸黑暗掩盖，辰峰抑制住了内里泛滥的情感，也没有在膝盖上做文章，直接问他：“这么晚带我来这里，避开了所有人，公子是有什么要事交代吗？”
司马稚站起身来，轻叹一声：“曾祖父曾说，任何看上去十分完美的事物，都是很危险的。因为太完美了，根本找不到破绽。”
他意有所指。辰峰不说话，等着他亮出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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