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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公出了后宫，藏在大袖之下的指尖，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惊惧，竟有些微微颤抖。
“一句旧时箴言：莫让公子璟回到昌安！”
王后的提醒，他何尝没有想到？否则，他为何要巩固城郭？为何要火烧太史府？
他正等着那位让北狄人闻风丧胆的戍青君来自投罗网！
昌安城易守难攻，固若金汤，还有懋地屯的雄厚兵力，为了今日，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而戍青君的骑兵兵力，据他所知早就被桓王削得所剩无几了。
一代戍边将领，一个尊贵的王子，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战时封侯拜将，战后削弱兵力封个虚名守卫边疆，便是御臣之道。
因此他相信，戍青君此次前来，必然会遭受挫折，巨大的挫折！
而他的王业，将揭开新的篇章。
忽然，一名手下匆匆赶来，低声耳语了一句，懋公听完道：“速速带他来见我。”
“诺！”
*
辰峰汇报完今日在城区的见闻，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太史令，陷入了沉思。
他久久地沉思，旁人也跟着久久地沉思。显然，被通缉的琵琶女和豪华马车的出现，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了。
当司马稚敬问远侯怎么看的时候，这位人生地不熟的侯爷正拿着匕首切肉，好像普通厨子被问及家国大事不知如何回答那样手足无措。
可司马稚又换了个问法，非要为难这位“厨子”：“难道远侯，从不关心国事吗？连先王新晋纳了位妃子，也不知道？”
远侯诚惶诚恐地放下刀，起来面北长揖，像迟到的贺喜又像祈求恕罪，仿佛多说一句关于先王的“坏话”都会遭天打雷劈，必须慎重。
这样慎重让现代人辰峰感到很浪费时间，急性子真的等不来，“公子你就直说吧，那个女人什么情况？还有绑架她的男人……”辰峰回忆楼下那张白惨惨的脸，有点怀疑那是不是男人。
司马稚说：“琵琶女叫度思情，来自南方的越国。传言越女美无度……”
“什么？什么意思？”辰峰有点听不懂古语了，“美得没有节制吗？”
“是美得无法形容。”
然而，在越女的样貌上，辰峰较起劲来:“美？还无法形容？她要是无法形容，我把脑袋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说这些话他完全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而是从一个普通男性的视角出发，便是那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美得无法形容。
“稚儿没见过姝妃，不知她长相如何，但她先是懋公的小妾，再成为桓王的姝妃。一般人都会以为，能让君臣争风吃醋的女子，自古以来，都倾国倾城。”
可辰峰非要在别人的长相上较劲，在他眼里，那绝对称不上美女，匆匆一瞥，极为普通。
“也不能一概而论。嫫母虽丑，却成为了黄帝的次妃。因她发明了织机，是个贤德能干之人。单就样貌而言，此女可有嫫母那样惊世骇俗？”
史书上对嫫母的描述是：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面容丑陋。后世往往把丑女比喻为嫫母。
辰峰败下阵来，“那……那倒没有……”好在他是知道千古丑女典范嫫母的，是有一点知识储备的，否则跟不上太史令的脚步了。
司马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本来单纯的眸子里折射出一缕深沉的光，“我却不知，原来她曾是花楼里卖艺的。桓王励精图治，怎会如此糊涂，娶一位烟花女子，还是一位相貌平平的烟花女子。”
辰峰怕他年纪轻轻不懂事，打包票似的说：“没错。要知道，自古以来能让英雄竞折腰的，必须美若天仙，出身是否卑微、性情是否温柔、嫁过几回那些都不重要，首要条件就是倾国倾城。
“因为没几个人是黄帝！”
是啊，在华族的版图上，能有几代君王具有黄帝那样的美德？
那度思情到底是凭什么让桓王着迷，甚至赔上了性命葬送了江山的呢？
“稚儿最为不解的是，她既然是桓王与懋公都宠爱之人，懋公夺权后，她本可以继续在宫中享受恩宠，为何沦落为了通缉犯。
“必然是王宫不安全她才会逃走……又或者她是没有价值了……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挑起君臣不和，让政权旁落，让煜国动荡。所以，任务完成她逃了！
“通缉她的人不会是懋公……应该是王后。”司马稚自问自答，旁若无人。
一旁的远侯没有表态，辰峰却觉得妙哉：“没错，一定是这样！王后妒忌她迷惑过先王，恨不得剁之而后快。”
“能在瞬息万变的政变中，迅速从王宫里逃走，说她没有同伙帮忙，恐怕你们都不信吧？”司马稚看向了远侯。
许久不做声的远侯，迎着太史令的目光，有瞬间的错愕，又恍然大悟似的说：“太史令言之有理，见识非凡，在下自愧不如！”
司马稚又看向辰峰，后者说：“逃跑后，却落入了红衣男子手中，被刑讯逼供。这个男子又是哪一方的呢？他如果是懋公一方的，必不敢动她。王后一方的？那也轮不到他来逼供吧……妒忌中的女人必然要自己亲手剐了她！”
“你说那男子的脸白惨惨的？”
“是啊，远远看着雌雄不辩。”
“那是因为，他敷了粉英。”司马稚继续说，“听闻东方胤国的男子，喜欢剃面修容，敷白色粉英。殷王爱细腰，朝中百官争相瘦身，甚至饿得站都站不稳，须由旁人搀扶。”
辰峰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些年，煜国东部一些地方受邻国影响，男子也开始剃面修容，争相效仿。先父曾叹息，我大煜男儿或英姿威武，或君子儒雅，薪火相传，难道要败给扶风弱柳吗？！”
确实，辰峰穿越来到煜国，见到最多的就是官兵了。当兵的身高肯定可观，甚至不少“双开门”能让女生尖叫那种，街上的普通百姓也不矮，未见男性有化妆迹象，确实只有今日那个红衣男子与众不同。
司马稚猜测男子或是胤国人，或是来自煜国东部地区，只是不知他为谁效命。
但愿胤国没有插手昌安之乱，若懋公与胤国勾结，那可就太糟糕了！司马稚在心底里暗暗地想，同时继续分析当下：“舌头断掉，必然是为了扼止她泄露秘密。而让她断舌之人，极有可能是她为之卖命的人，也有可能是她自己想要咬舌自尽。”
少年司马稚，推理能力已经十分了得。
辰峰居然十分肯定地说：“咬舌自尽不可能。”
“为什么？”
辰峰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棕色的布袋子：“公子你可别吓到啊，要是害怕就别看。”里面的东西用布层层包裹，但隐约可见有些渗血。
司马稚果然脸色大变：“你该不会？”
嘿嘿，这才是一个小孩子该有的反应！辰峰很满意：“果然还是别打开了，我给你说说就行。这截舌头，切面平整。”
咬舌自尽，断截面绝不会平整。
“真的？平整？”司马稚感到十分骇然，下意识地看向案上的腊肉，切面平整。
别说他小孩子，连远侯这个中年大叔也感到不适，捂着鼻子就想离开，因为已经有血腥气弥漫开来。
辰峰终究没拿出来，又塞回去扎好了布袋子，说：“只有利刃才做得到。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不让她泄秘的人用利刃隔断了她的舌头，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远侯擦了擦额头的汗：“那难道还有第三方在场？”
辰峰十分笃定地说：“如果在场，现场一定会有搏斗痕迹，但除了滴溅的血迹，我没发现任何搏斗痕迹。甚至连度思情挣扎的痕迹也没有。”
“那不是很诡异吗？怎么做到切断舌头的？疼痛也会引起挣扎的啊！”
这下，三个人都沉默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舌头断掉那样的剧痛，居然可以不挣扎？
司马稚忽然冷笑：“昌安城下半年发生的事情，哪一件不透露着诡异呢？拘泥于常识，可能永远也解不开谜团。”
辰峰咂了咂嘴，他脑海里忽然闪现“量子力学”四个字。虽然不知个中缘由，但或许这就是科学修玄露出来的马脚了。司马稚的孤挚笔本身就有问题，想他本人也早就不把这些诡异当诡异了吧。
然而辰峰知道，即使司马稚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随便对自己说的。他们之间还缺乏足够的信任，很多东西没法共享。就像辰峰没办法告诉他自己是穿越过来的，是他的义子。
一样的道理啊。
三个人中，似乎只有远侯什么都不清楚了，他只好拎起茶壶，往二位的杯子里斟满茶水，却发现茶壶里没剩多少了，于是起身出去添水。
随着关房门的声音消失，屋里安静了下来。辰峰和司马稚盘腿坐于案几两边，沉默了半晌。
哪知道再次开口的时候，司马稚竟让辰峰大惑不解，他说：“把那截舌头拿出来。”
“干什么呀？”难不成要当下酒菜吗？
“你别问，只需拿出来，摆在这里。”司马稚让他摆在案几上。辰峰瞧了瞧案几上的腊肉、甜点和茶水，感觉再放一块人肉就有点过于猎奇了。
辰峰再也忍不住了，低吼道：“你疯了吗？我不是说了切面平整吗？你不相信我？”这个小孩，他是小孩吗？他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千年老妖，那么多疑？！
司马稚有些意外他反应如此激烈，着急着解释而结巴了：“我……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想看看。”
“一块人肉有那么好看吗？在我们那里，小孩子是不准看那么血腥的东西的！”
“你们那里是哪里？”
二十一世纪……辰峰终究没说出口，反正就是不拿，纵然是老子的话也不能听。
司马稚双眼红了，“我见过的血腥，还少吗？昨日，爹爹、阿娘、姐姐、仲父……血流如注，与这块舌头相比，哪个更可怕呢？”
他眼眶虽红却透亮晶莹，折射出来的是男子汉的意志，谁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辰峰败下阵来，不再说话，默默地将案上的杯盘挪开腾出一小块地方，布袋子置于上面。
司马稚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遂用力按住以抵消战栗。这个小少年，正在自己选择的挑战面前，默默地给自己打气。
辰峰将灰色的布片一层层摊开，渐渐露出被鲜血浸染过的内里。血迹快干了，布片也有些变硬黏连在一起。再摊开一层，就该看到“正主”了。辰峰瞥了司马稚一眼，人虽紧张但依旧坚定。
原来，人的固执，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才必然出现的，有些固执，是打小就可见端倪的。这样的司马稚成长下去，可不就是以后的司南吗？辰峰忆起和司南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时候，真是被他气得肝疼啊。
辰峰还没有揭开最后一层，在那之前，他想介绍他们认识一下。
“司南是我爸。”
“嗯？”已经集中所有注意力打算“放手一搏”的司马稚突遭打断，按在膝盖上的手松了松，疑惑地看向对面。
辰峰有意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笑了笑：“他姓司，你复姓司马，是不是很像？”
司马稚皱了皱眉，吐出一个字：“霸？”
辰峰这才发现一时嘴快，把后世的“昵称”给带出来了，“呃咳……在我们那里，就是父亲的意思。”心里没准，不知道古代有没有“爸”字，于是用食指在案上虚写了个上下结构的“爸”字。
“‘爸’者，父也。”司马稚一下子便解读出来，原来他是知道的。
“就是父亲，我们都叫爸。当然，我一直喊他老头子……”司南可不许他喊爸，各中原因谁知道呢。
司马稚不知他为何突然插入这个话题，但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为何你不遵父姓？”
辰峰有些无奈：“是义父。我应该没有亲生父亲。”
“那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其实辰峰不是想说那些：“公子你知道吗？你跟他一模一样。”
很意外的评价呢，司马稚偏了偏脑袋，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倔强、固执，还喜欢藏事，有什么都不跟别人说。”
司马稚眨了眨眼睛。当辰峰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抬手一掀布片，一大截断舌赫然暴露眼前。
辰峰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抓起了断舌。
舌头微颤，仿佛活了的长蛇，几滴未干的血水，“哒哒”地淌在木质桌面上。
断舌在他手里，像被扼住了的死者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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