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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乔以祯也自德惠府赶回。他自小聪明伶俐，十四岁的少年这一年来在盛州德惠府读书应试，刚在乡试中了秀才，又被雍阳知府青眼相待，举荐他进京参加童子科考试，此时真正是意气风发，带笑进了正堂向父亲行礼时，已俨然有了少年的俊逸风姿：“儿子回来了。”
乔君蘅笑道：“你回来得正好，家里来了亲友，来见见。”
乔以祯便回头去看，却见父亲下首坐着一个有些面熟的清俊青年，正含笑看着他。乔以祯一眼看见他下颌的痣，顿时认出他就是暌违已久的表哥顾丛嘉，大为惊喜地上前见礼。
李九韶此时也正进来，乔以祯看着他，一时却认不出。
李九韶笑看着他，信手从桌案上的花瓶中摘了一束梅枝，以掌风推得花瓣平平向前疾飞，去势凌厉。
乔以祯眼睛一亮，一下子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少年一记惊艳的“摘叶飞花”，失声叫道：“九韶哥哥！”
李九韶笑道：“叫姐夫。”
乔以祯拍手道：“你本来就是我姐夫啊。”
李九韶不禁心花怒放，问：“见过你姐姐了么？”
乔以祯道：“我正要去。”
乔以龄却正和顾婉、赵淑真在一起描花样子，一见乔以祯，喜出望外，拉着手又是一阵嘘寒问暖。听说乔以祯要进京应考，乔以龄便道：“你就和我们一起进京。”
乔以祯一向极听乔以龄的话，便立刻应了。
梅府过了几日便热热闹闹办了嫁女的喜宴，上门贺喜的宾客纷至沓来，乔君蘅夫妇忙得应接不暇。
而因乔君蘅夫妇的微妙身份不宜张扬，三媒六聘、三书六礼需得到黎都时再正式完成，届时乔以龄将再由乔府出嫁到李府。尽管如此，乔以龄在闺房中身着大红喜服之时，仍觉得心跳不已。
她又成为他的妻子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1]——当女客们来看新娘子的时候，脑中浮现的便是这一句。
新娘子盛妆华服，犹如春日初绽的娇艳桃花，白皙肌肤在日光映照下，闪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令人目眩神迷。
乔以龄在一张张笑脸中却看见了一个女子正在门外踌躇不决，怔了一下，忙起身向外叫道：“栖云，快进来！”
栖云听说今日梅府嫁女，慌忙赶来，进门时却有些羞缩，只恐自己的贺礼太过寒微，因此挤在一群珠围翠绕的太太小姐后面，迟迟不敢进去见乔以龄。此时见她唤自己，忙急步进来，一把拉着她的手不放，道：“小姐这是要……嫁去肃州了？姑爷听说也是位军爷？”
乔以龄看着她，只是笑，眼圈却渐渐红了，轻轻道：“栖云，我要嫁的就是他啊。”
栖云怔了一下便恍然大悟，一时间心潮翻涌，又哭又笑：“小姐，你终于和李将军……”
乔以龄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不要哭啦，引得我也要哭，把妆要哭花了，就怪你。”
多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两人对视时只觉眼眶热意上涌，心中欢喜与酸涩交织。
＊
因乔以祯应试还需到九月，乔以龄本想着在雍阳住上一段时间再回思靖，料理完思靖各项事务后便随李九韶一同进京，却未想到此时朝中一纸任命到了肃州。
李九韶晋为刑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协理京营戎政。
顾丛嘉袭成国公爵位，接替冯登任京营主将。
李九韶却知道这个冯登是沈朝彦的人。
这份谕令召两人即刻进京，两人都极为意外，因本朝律令，战事平息后将士可得三月假期，何况顾丛嘉还有婚假，眼下看来这假期是休不成了。
与此同时，京中又传来一个消息，却是上月一晚，于茂家中突发大火，因救援不及，于茂殒命火中。
李九韶沉沉问顾丛嘉：“你觉得他是自裁还是……”
顾丛嘉沉默以对：他们终究还是没有保住于茂。
乔以龄再见到李九韶的时候，便看出他心绪不佳。
她轻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李九韶微笑，反手握住她的手：“想到一些朝中的事……以后要有劳你和我共同面对了。朝中新下来了任命，召我即刻赴任，我们后天就启程去黎都，好不好？”
令他大出意外的是，乔以龄竟愣了半晌，有些惊愕地问：“后天？我们不回思靖了吗？”
李九韶温言道：“黎都遥远，我们要尽快出发才行。你是不是在思靖还有些事要处理？你的产业一并让你阿爹阿娘来接手安排就好了。”
乔以龄低头想了半晌，有些歉意地看向他：“……不如你先进京，我料理完我这边的事情就来。因为……袁知府把思靖公库的事情交给我，生丝得等到开春三四月份才能产出。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如今若是把这件事推给别人，首先就是以女子之身领了公事，领了差使之后又不能善始善终，欺骗了袁知府，算是言而无信。”
李九韶有一瞬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她。
乔以龄有些忐忑，攥着他的手，目中有些隐隐的央求。
他沉吟了一会，道：“那么你办完了思靖的事，就写信告知我一声，我派人来接你。”
他对她百依百顺，又这样尊重她的意愿——乔以龄只觉得心头暖融融的，笑着应了。
＊
乔以龄自回了雍阳之后便分外珍惜陪伴乔君蘅和顾婉的时光，一有时间便黏在顾婉身边，倒比幼时还要依恋她。
因这一年来顾炳被平反，顾丛嘉重袭爵位，女儿又回到身边，顾婉只觉无比舒心，只是偶尔想到乔以龄即将远嫁黎都，还会忍不住落泪。
六年前黎都留给她的记忆太过惨烈阴暗，以至于她至今也不愿意去回想，更不想再踏入黎都半步。
这一晚乔以龄正和顾婉在一处说着话，顾婉便突觉一阵恶心，捂嘴干呕了一下，那翻江倒海的眩晕却没缓解。乔以龄忙递来漱盂，又倒水来给她喝，急问：“阿娘这是吃了什么了？”
顾婉呕了一阵，略觉平复，将帕子掩了嘴，想到自己这个月月信也未至，心头顿时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又有些不可置信。
她看了眼女儿，却有些不好开口，只微笑着模糊道：“大约是吃坏了。”
乔君蘅却恰巧在此时推门而入，见顾婉又探身向漱盂中呕吐，一时却怔住了，一种直觉驱使他快步上前，给顾婉搭了脉。
乔君蘅这些年为着顾婉身体，几乎已成了半个郎中，此时一摸脉便验证了自己猜想，一时间心头狂喜，呆呆地看着妻子。
乔以龄却比顾婉更快醒过神来，轻摇顾婉的手，眼泪不由自主落下：“阿娘，你有孕了。”
想到自己当初小产之后，大夫便诊断她此后不能再有孕，顾婉不由得泪眼模糊，伸手缓缓抚上小腹。
多年前失去的那个孩子，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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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九韶即将赴京的这几天，邻近州县的不少官员都来送行，因此乔以龄白天都见不着他，唯独晚上能有和他独处的机会。
李九韶乘着夜色步入梅府，见廊上佳人凭栏而立，那纤弱身影仿佛即刻就要被风吹去似的，不由心头一颤，快步上前唤她：“以龄。”
以龄对他微笑，任他将自己揽入怀中。两人安静了半晌，乔以龄低低道：“九韶，我想去拜一拜你的阿爹阿娘。”
李九韶略顿了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平静答道：“战场上大多数人都是马革裹尸，天地为庐。我父母当时力战到最后一刻，弹尽粮绝，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躯体无从辨认，所以只在黎都郊外立了衣冠冢。”
乔以龄听得心头钝疼：三岁的孩童，便早早失去了承欢父母膝下的天伦之乐，他该经历了怎样的创痛？
她轻轻道：“我想，我们如今缔结婚约，应当在此告知他们一声。”
李九韶看着她，还未开口，乔以龄已经拉着他起身：“我们去一个地方。”
＊
因在冬季，夜晚多少还是有些寒意，因此此时的锦湖已经人烟稀少，唯见湖上仍有花灯远渡而来，星星点点。
乔以龄低着头，将带来的两只花灯放入湖中，道：“按雍阳人的习俗，在锦湖放灯，不但有许愿的意思，也有祭告先祖的意思。”
她抚平衣裙，双手合十，在河边柔软的草地上屈膝跪下，朝北叩拜。
衣袍窸窣，是李九韶在她身边跪下，眼中映入北方浩渺无垠的夜空。
他庄容道：“儿子李九韶，自此已与乔以龄结为夫妻，特以此禀告父母双亲。乔以龄是儿子自年少即钟爱之人，她对儿子亦然。五年流散分离，两年风雨共度，我与她之间从无半点疑忌嫌猜。愿佑我们二人，一生一世，琴瑟静好，永结同心。”
乔以龄眼中带泪，嘴角却噙着笑。
他是她少女时最初的爱恋，也将是她今后漫长岁月中一生的相守。
何其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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